01.
大半个月来,邪见奉命打听“最为盛大的七夕祭典”,铃其实早猜到他并不是在“打听”,却是要生生造一个出来。毕竟在人类世界,唯有官家贵族主持的祭典称得上“盛大”,而那是铃不可能也不愿意去的地方。
但铃万万没想到,邪见大人竟然会将祭典造在这里……还造得如此高调。
就在樱岭的东南面,以御神木为中心,算上枫村,总共坐落着六个人类村庄。村庄与村庄之间相隔不远,通常步行小半个时辰就能够到达。
从樱岭去往枫村的路,铃是最熟悉不过的。可是这一日,直到在阿哞背上远远看见御神木,她都还晕乎乎的,几乎就要认不出来。
蜿蜿大蛇般的竹篱长廊绵延百里,将六个村庄串联成一圈。足以并行四五个人的长廊底下,一排接一排的膳档恐怕是一早就摆出来了的,连片的食物香气熏蒸得人们红光满面。男人们呼朋引伴,笑得见牙不见眼,互相大声吆喝寒暄;女人们则身着浴衣,脚踩木屐,三三两两窃语着,娇笑嫣然。
十里八乡的村民纷纷风闻而至,陌生的熟悉的都挤在一处,长廊底下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有画师蘸着颜料在人们脸上绘制消灾祈福的图案,小孩子们在那摊子前排起了长队。人们不分老少男女,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一枚颜色各异的小纸笺,就要往竹篱上绑。
——真真就是许多年没见过的盛景。
而再一看,别说竹篱了,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底下,竟挂满了琉璃制成的小风铃。天穹朗阔,碧空万里,仅稚童拳头大小的风铃只只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琉璃细腻的纹理带有雪猴族特有的质感,仿佛每一只里面都住着精灵,随时能够跳上半空御风而行。
而且那风铃成千上万,远看整齐划一,近看却居然没有一只样式重复。就算是雪猴族,这也不是随随便便交得出来的大手笔。仅十来日的工夫就能备齐,背后花费了邪见和御吞多少心血,铃都没法去想象。
风铃下也垂着数不清的小纸笺,或优美或寒碜的字迹随风摇曳,发出悦耳的轻响,述说着人们或宏大或微末的愿望。有一些纸笺或许是孩童留下的,不会写字,便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图形,其含义也就只有让人天马行空地去猜了。
铃抱着永远,努力将她举高,引她去触碰那些小风铃。身旁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叫喊,原来是杀生丸大人怀里的刹那。她似乎在学姐姐,拼命想攀上父亲的肩,也要去抓那些丁零作响的漂亮玩意儿。
一个满脸鼻涕的小男孩举着糖人从铃的身边跑过,撞得她一趔趄,被杀生丸大人盯住了。铃刚想解释说自己没事,却见那小孩压根没被大人吓到,还指着他大叫:“娘!窝要内个!鸭鸭!”
男孩正在换牙的年纪,嘴巴漏风,吐字含混不清。铃听得一头雾水,他要啥?这哪儿来的鸭?让那孩子的娘亲翻译了一通,才明白他想要的是杀生丸大人脸上的獠牙妖纹。
嘴里长着真獠牙的大妖怪脸一下就绿了,也不顾刹那还在伸手够风铃,拉开长腿转身就走。但走了也没用,不多一会儿,长廊底下便跑出来好几个脸上画着紫色獠牙的熊孩子,从腰里抽出小竹刀叽嘹乱叫,要跟那儿决斗呢。
要不怎么说外貌太出挑不一定就是好事呢,杀生丸抱着刹那走成了风一般的男子,孩子们还在不依不饶地追。其中一个别出心裁的,有了獠牙和竹刀不够,还往耳朵上别上竹叶,弄出个尖尖耳的效果。跑起来时那孩子龇牙咧嘴、手脚并用,竹叶随风上下翻飞……别说,还真挺威风的,几个来回他就成了孩子王。
铃抱着永远笑得呼哧带喘,心里当真对邪见大人佩服得紧。难怪放眼望去都是画师的摊子生意最好,为了掩护杀生丸大人的妖怪身份,他连这等主意都能想出来,必须得说是算无遗策啊!不容易。
02.
到了午后,日头便有些烈了。好容易在一处人没那么多的角落里追上杀生丸大人,铃的背心已经沁出了汗迹。
大人的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耐不住刹那在一个糖水铺子前闹着不肯走,他只能停下来等铃……他身上没带钱。
这一日铃穿了一件绘有烟花纹案的鹅黄丝质浴衣,是祭典上不怎么常见的青春颜色。她从腕上精致的同色系束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摊主。
糖水需要现场熬制,再淋洒在切成小块的瓜果上串成串。老阿妈年纪大了,摆摊不为赚钱,就是图热闹,因此也不着急,按部就班地依次往糖水里加料。铃笑盈盈地与夫君大人并肩而立,永远跟刹那各自坐在父母的手臂上,不知什么原因打了起来,这个抓了那个的头发,那个咬了这个的耳朵。
铃并不阻止,任她姐妹俩撕扯,只用手肘顶了顶夫君大人的腰窝,换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
“呐,杀生丸大人,您知道七夕节是怎么来的吗?”
……切。这很重要么。
“铃听说啊,今天是东方大陆上仙女和情郎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呢。据说天上有喜鹊会为他们搭桥,您说,那鹊桥会比这风铃长廊更漂亮吗?”
……唔。
“唉……可是呀,大人,鹊桥相会虽说是很甜蜜,但一年只能见上一回,这就太令人伤心了。别说一年,铃一天不见大人都想念得很。”
……这丫头。
“大人,大人,待会儿我们也去祈福吧,听说今日许愿很灵的呢……”
……有什么愿望,你告诉邪见就行。
“大人,大人,您看那边!有鼓队过去了!”
……我哪儿还有空看那边。
“大人,大人…………”
……嗯?
“大人,大人…………”
……我在呢。
“大人,大人…………”
03.
也不知阿妈这糖水怎么熬了这么久还不好,铃自言自语般絮叨着,永刹快睡着了,杀生丸则始终面目冷淡地垂着眼,听见什么都不置可否。
隔壁小摊上的大爷没见过这阵势,还以为夫妻俩闹了脾气,想着今日七夕,便热情地凑上来没话找话,想要为二人“缓和气氛”。
“夫人,看您模样年轻,恐怕您不知道。好几年前,这一带曾出现过一只十分邪恶的大妖怪,后来被附近的几位除魔大师给联手消灭了。当时被救下来的人里有一个来自北方的城主,为了报恩,他才斥巨资为这里的百姓举办了这场祭典。……哟呵,孩子真可爱,一个像爹一个像娘,多大啦……”
“嗯呐,初春里生的,有半岁了……这个是姐姐,那个是妹妹……欸欸,刹那,不许咬人……”
铃一边应和,一边叫这大爷说的故事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不愧是邪见大人,心思缜密至此,背景故事编得还挺像回事的。
杀生丸则还是那副似听非听的神情,也不知他在琢磨什么。
大爷打开了话匣子,本是想给这小夫妻起个话头,没成想男方不接招,他也不见外,呱呱就聊开了:
“要说城主大人真记恩啊,祭典这都第三日了,听说要办足十日呢。但凡来参加的人,想摆什么摊子随便选,原料不限量供应,收入不用纳税,还每人给赠送一套浴衣!您别笑,看夫人和这位武士老爷的打扮,家里条件肯定不错,不像咱们这些人,一年到头也穿不上一次新衣。您说,这是什么好事呢!”
杀生丸:……城主大人?武士老爷?
铃:邪见大人真善良!!!
见“武士老爷”的面色与方才有了些变化,夫人也笑意越深,大爷心道自己果然厉害,嘴里的话就继续蹦豆子一般往外倒:
“您二位是第一天带孩子来玩?呀,可来对了!瞧瞧这排面,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见!……啊不不,您二位肯定不能跟咱一般没见识,老夫是想说……确实是高兴哪……连年战争,战争之后就是瘟疫……别说糖串了,多少人一辈子没吃过饱饭,为了吃上一口大米,只能上战场用命去挣……”
大爷的话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就变了味道,含混得人听不清,终于是说不下去了。正好一个年轻妇人牵着方才那孩子王朝这边来,孩子王抱住大爷的腿,脆生生的童音里写满了不解:“爷爷,您怎么不高兴了?谁又欺负您了?您告诉我,我咬他去!”
大爷被孙子逗乐了,撩起衣摆抹了一把沟壑纵横的老脸。正待他还要说什么,一直沉默的老阿妈终于做好糖串,开了口。阿妈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洪亮,跟她佝偻的腰以及慈祥的微笑压根风马牛不相及:
“这年头,有点本事的人都在带兵打仗,谁会管我们这些蝼蚁?千年前这片土地是有犬神护佑的,若不是有人权势熏心,弑神以立威,我们又何来今日?……你没听说过吗,后来犬神的后代变成了妖怪,就住在北面山里,前些年还娶了个人类女子。保护这片土地是他们的约定,这祭典也是。嗯,就是这样。”
杀生丸:……哼。蠢货,竟真以为世上有神明。而且我本来就是妖怪,什么叫变成了妖怪?放肆。
铃:他们在说什么?我不记得有跟杀生丸大人做过这样的约定啊……
大爷恢复了生龙活虎:“志怪话本你也当真?啧啧啧,你老糊涂了,所以让你没事少去跟那些老闺蜜瞎混……”
阿妈继续波澜不惊:“你可拉倒吧,要我说,就算是话本,也比那什么城主报恩更可信!你自己好好瞅瞅,这风铃,这彩纸,这衣服布料,是人能做得出来的?”
大爷:“少见多怪!你懂什么你……”
阿妈:“哟哟,跟外面讨过两年饭,你见多识广了还……”
铃:“欸欸,您二位,不要吵架呀……永远,你别舔刹那!那是你妹妹!”
杀生丸:“……”
……谣言的主角对眼前的一地鸡毛忍无可忍,劈手夺下阿妈摊上的糖串塞给女儿,这一天里第无数回愤愤拂袖而去。
04.
孩子王又在竹叶飘飘地到处乱跑,他娘亲似乎是习以为常了,将吵得不可开交的俩老小孩拉开,玩笑道:“爹,娘,别争了,累了咱就回家。孩子都教你们带坏了,净会跟人脸红脖子粗……”
铃回头又瞧了一眼那一家人。凝固后的糖果有些硬,永远没法咬,舔够了就往母亲跟前送。铃张口接下,“嘎嘣”一声,糖汁和果汁一同爆在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弥散,有点腻,却也诱人想要再尝上一口。
刹那好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跨坐在父亲肩上。她两手高高举起,拂过成排的风铃,高高低低的轻吟涟漪般推出去,便给父女俩的背影铺上了一层温朗。
铃望着那背影,几乎就愣怔了。直到永远等得着急,在她怀里挣动着想要往前,她才赶紧小跑几步追上去。
杀生丸刚帮刹那取下来一只风铃,教她抓在手里玩,回头看见铃一脑门汗,便将永远也接了过来抱在手上。肩上坐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锋利的妖铠上糊着褐色的糖沫,银色的长发被扒没了款型。话本里犬神的后代,就这么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整个人显得闹哄哄的。
更可恶的是,赶巧这时候长廊远处传来犬夜叉的呼喝——
“哟!那不是杀生丸嘛!叶子!七宝!快过来!永刹在那边!”
铃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永远高兴地手舞足蹈。刹那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杀生丸暗暗咬了咬牙:“……”
这过的哪门子七夕节,渡劫还差不多!还能不能静静?!
眼看犬夜叉扛着她那眼冒精光的女儿往这边来了,永刹爹不自觉地收紧手臂,仿佛有谁要来抢他女儿似的。这点小动作没逃过铃的眼睛,她捂嘴轻笑,举着根摇摇欲坠的糖串朝珊瑚和戈薇挥手,向他们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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