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将军长年戍边,云府其实极少有人上门拜访,偶尔几个,也是些净想着邪门歪道、结交谋利的。如今突然来了一个翩翩公子,云府众人翘首以盼,纷纷猜想他上门来的目的。
譬如喜桐,就在琢磨,莫非是上门来提亲的。
可她们小姐尚未及笄,云家尊长也不在府中,于情于理,此时上门,都是不大合规定的。
而当喜桐随着云晚湾去正院,走过一片青石板路时,喜桐恍惚间仿佛看见,她家小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再一看,那双手已经缩进袖中了。
喜桐以为她是冷着了,忙取了件缎袍给她披上。
云晚湾拢好袍领,反手又握住喜桐的手。
喜桐不解,只是觉得云晚湾的手凉的像冰块,于是将她的手在手心搓了搓。
她问道:“小姐冷吗?”
云晚湾轻轻摇摇头。
她自然不冷,只是她一想到即将要见到姜玉衡,浑身的血液就像是要凝固似的。
主仆二人穿过回环的连廊,即将到正院时,云晚湾却放缓了脚步。
喜桐不解,抬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两个小丫鬟正聚在正院外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瞧见喜桐来,其中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兴高采烈地招手:“喜桐姐姐快过来!”
喜桐笑着啐骂:“看什么,没看见小姐在吗?你们是不是活儿太少了、闲得慌?要不要我再派些活儿给你们?”
云晚湾身量纤薄,恰好被一根连廊柱子挡住,小丫鬟们一时不察,竟没看见她。闻言她错开身子,露出小半张脸来。
小丫鬟是入府不久的小女娃,稚气尚未褪尽。一见云晚湾,花容失色,下意识地跪倒:“小姐!奴婢错了!”
云晚湾瞧她活泼可爱,忍不住莞尔,因恨意而紧绷的身体舒缓不少。她摸摸她的发让她起身。
喜桐问道:“公子此时在院中了?”
小丫鬟道:“对。”
言罢,她又有些雀跃:“那位公子生的可真是俊俏!”
喜桐笑着点她额头:“瞧瞧你这样子!”
小丫鬟抿着唇笑。
而云晚湾闻言垂眸。
姜玉衡自然是好看的。
他生的一张好皮相,又贯会伪装,上一辈子,她便被他迷惑的不轻。
这么想着,她深吸一口气,很好地将自己眼底的恨意藏住,然后推开正厅的梨花木门。
身后小丫鬟还在絮絮叨叨:“来了两位公子,白衣在前,玄衣在后,那穿白衣的应是主子,可我们几个都觉得,玄衣带刀的要比那白衣的好看不少呢……”
玄衣……?
云晚湾手一顿,心跳声紊乱起来。
焦黄色的梨木门发出沉重的闷响,吱呀打开。
盈盈的日光摇摇晃晃,在斑驳明灭的光影中,一个挺拔隽然的身影隐入门后的黑暗中。
兴许是日光过于刺目,云晚湾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险些被门槛绊倒。
众人皆惊诧。
云晚湾胸口一窒,来不及稳住身形。
门后伸出一柄剑,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小臂,微微一挑,等她借力站稳,又收了回去。
姜玉衡的声音自另一端传来:“云小姐小心。”
喜桐连忙上前。
云晚湾扶住她的手,不敢抬眼。她心慌的厉害,前世姜玉衡鬼魅般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自己耳边,她只是靠近他,便忍不住抖如筛糠。她竭力克制。
姜玉衡身着白袍,头发规规矩矩用冠拢着,眉眼上洒着零碎的金光,唇角含笑。
他道:“鄙人数日前与小姐与一面之缘,小姐称呼我字‘玉衡’便好。”
大昭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女儿家平日出行、会客,也并无诸多忌讳。
云晚湾轻轻“嗯”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想往另一边瞟,旁人看来,竟像是羞怯了。
喜桐面上不显,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不会吧,数日前便见过?不会真是上门来提亲的吧?!
姜玉衡眨眨眼,唇上笑意更浓:“那日小姐落水,我偶然路过……”
他点到为止,并不继续说下去。
云晚湾却没有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全神贯注,努力想看清隐在门后的身影是何人。
察觉到她的视线,那身影握紧手中的剑,愈发挺直了脊背。
云晚湾发问:“那是谁?”
姜玉衡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略沉。
他嘴角的笑意凝滞一瞬:“我家一个仆人罢了,无名无姓的,云小姐不必在意。”
云晚湾闻言掀起眼帘,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
然而直面姜玉衡后,她才发现,她的内心恨意竟然平静了不少。
这个人的相貌与她最后所见的相差无几,只是衣裳不似日后华丽,眉眼间也并无诸多戾气。
但他如今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没有母族的皇子,她又在害怕什么呢?
她分明不用怕的。
想到这里,云晚湾的内心一片清晰。
她不想让前生的错误,继续延续到今世。她要做一个全新的选择,不想让自己像前世那样,抱憾而终。
思及此,她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身上轻便了不少沉甸甸,压在自己身上的阴霾忽而散去。
冷静。
她告诉自己。
现在还不是与他对峙的最好时机。一时间,她只想的到如何不能让他得逞。
她正要开口,门口却传来一阵“当啷”声。
端着茶盅的云家表婶战战兢兢跪倒在地,对姜玉衡道:“草民……拜见二皇子。”
姜玉衡笑容一顿。
*
小丫鬟们正扎堆议论着人间少有的两个公子,冷不丁一阵厉风卷过,几个半大的小姑娘齐齐打了个冷战。
有个大胆的悄悄探出头,只瞥见一个凌冽的黑色侧面剪影,正抱臂守在门前,高马尾被风吹到胸口前,微微摇曳。
他与云晚湾擦肩而过的瞬间,云晚湾觉得,心跳都要静止了。
是他!
果然是沈庭书!
他在姜玉衡打了个手势后抬步走出去,动作干净利落,脊背挺直。云晚湾一愣神,待回过神来,只看到了他白皙、线条分明的下颌。
裙角被人扯了扯,云晚湾低头一看,表婶正示意她跪下行礼。
云晚湾顺着她的力道跪下,规规矩矩行礼,感官却全然被门外的那个身影占去了。
她眼睛发酸,心头堵塞的难受,偏生有些事她无法说出口,便是她说出来,恐怕也会被指认为信口开河。
姜玉衡忙笑着让两人平身。
他笑着问了云家表婶几句什么,表婶一一恭敬作答。
云晚湾心不在焉地听着。
原来自家表婶竟颇有些奇遇,与皇室人远远见过几面,才在今日得以认出姜玉衡。
姜玉衡解释道,之所以孤身来云府,是因为他不喜那些繁文缛节,恐怕惊动了府上掌事人。
云晚湾前世跟在他身边三年,耳濡目染了许多,听闻他这一番说辞,心情颇有些复杂。
姜玉衡孤身来云府,自然不是因为不喜繁文缛节,而是因为皇子不得与大人私交过密;再者,他也不是孤身一人来的。
想到这,她的心思又朝门外飘去。
而表婶在姜玉衡的三言两语中被哄得心花怒放,在姜玉衡又说了几句什么后,扯了扯云晚湾的袖子,急道:“姑娘倒是说句话啊,二殿下可是特意上门寻你的!”
“……”
云晚湾双手握拳,脑中飞速思索着对策。
姜玉衡笑眯眯的望着她,自以为大局在握。他上前一步,正欲说些什么,云晚湾却“噗通”跪倒在地。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徐徐开口:“民女多谢二皇子……”
她的声音轻柔,音色清泠悦耳,细细品味,又有几分道不出的缠绵。
姜玉衡一时恍神,眉眼间溢出笑意,并没有在意她后面说了些什么。
云晚湾接着道:“多谢二皇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臣女只好抄写经书一卷,为殿下日夜祈福。至于经书,臣女誊写完毕后会亲手送到寺庙的。”
她虽然不打算沉溺于前世血海深仇,但也并不意味着她会让姜玉衡顺意。
*
云晚湾不大记得,姜玉衡回过神后,稍稍凝滞的笑容,也没多关注表婶满脸的困惑之色。
她记得自己在姜玉衡试图说些什么后,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提醒道:“殿下既然已经说清楚来意,便不用多滞留了罢。臣女毕竟是骠骑大将军之女,与皇子来往过密,恐遭猜忌。”
姜玉衡果然不再多语。
当今官家尤其忌讳武官,朝中武官自建朝来官职皆无正一品。姜玉衡母家出身低微,圣上向来不怎么待见他,如若叫有心人握住了他的把柄,恐怕他要棘手一阵了。
前世姜玉衡正是小心翼翼和她往来,以至于临死,除了身边极亲近的奴仆,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与她关系匪浅。
——知道的人也大多数都死了。
如今她重活一遭,如若不想和姜玉衡有所牵连,自然要从一开始就绝断他妄图攀附云府的念头。
只是……
云晚湾瞧一眼门外的沈庭书,咬了咬唇。
沈庭书此时还是姜玉衡的暗卫,她若想报恩沈庭书,少不了要与姜玉衡有所牵连。
思及此,云晚湾犹豫片刻,在姜玉衡挂不住面子、欲离开时,小心迈步到沈庭书面前,鼓起勇气道:“沈公子。”
沈庭书正要跟着姜玉衡离去,闻言脚步一停,垂眸看她:“……云小姐,何事?”
云晚湾不敢看他。
她垂眸看自己脚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沈庭书的衣摆。
没有冰冷的护甲,不像云晚湾印象里的那样,只是一身玄色劲装。冷肃的袍角下,他的小腿又直又细,同时又蕴藏着力量,收进皮质的小靴里。
他如今也还是个没有加冠、正值风华的少年郎,明明应该意气风发地、像其他贵公子般,却成了后宫斗争的牺牲品。
甚至因为是暗卫的身份,明明一身本领,却不能升官加爵。
姜玉衡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云晚湾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眼睛发涩,心口发闷。
面前姜玉衡不耐之色更甚:“告辞。”
他努力在维持自己的谦谦君子的形象,可云晚湾方才那番话断绝了日后与云家结交的可能,他来一趟,却空手而回,毕竟还是年轻,表情已经有些微龟裂了。
云家这个独女,瞧着白净软糯好拿捏,今日一会,才知原来是块裹在雪里的白玉,内里硬的很,宁愿为玉碎,也不愿为瓦全。
云晚湾并不在意他在想些什么。
她正在思索一个好办法,一个既能保全沈庭书、又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办法。
来来回回想了许多,在沈庭书即将迈步离开时,她咬咬牙,鼓足勇气对姜玉衡道:“二殿下。”
姜玉衡以为她要挽留自己,于是停下脚步,眉眼攀上喜色:“云小姐请讲。”
“我……”云晚湾攥着双手,句子在唇齿间踟蹰一瞬,终于艰难地说出口,“二殿下的这个小侍卫甚合我眼缘,不知殿下可否忍痛割爱……”
沈庭书一愣。
云晚湾悄悄抬眼看。
沈庭书的耳尖透着薄红,应是春风料峭,他不经寒,给冻红了。
姜玉衡的脸色则是彻底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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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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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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