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刚做好,就见沐安瘦瘦小小的身子钻进厨房。
沐水瞥了一眼,打趣他
“这是谁家的小馋猫啊,真是好鼻子,就闻着味就来了。”
沐安咧开嘴笑着,一边拿着木碗,一边奶声奶气的回:“可不止我一个小馋猫哦。”
沐水听了,有点惊讶,端着菜,跟在沐安后面
“你还带了同伙?“
才说完,就看到厨房外,俯身洗手的肖楚。
肖楚听了,回头,撇了一眼沐安和沐水,镇定自若的擦着手。
沐水不想肖楚今日回来的这般早,“父亲。”
肖楚点点头,坐下接过沐安给的木碗。沐安显得有点怯怯的,只敢用余光看着肖楚。对于这个父亲,沐安又爱又敬。肖楚和沐水都不曾对沐安说过沐氏去世的原因。沐水以为:一来这不怪沐安,二来他还小,很多事情无法同他解释,索性就一瞒到底,连村里人都不知沐氏是什么时候死的,只说是身上隐疾复发走的,村中人听闻有段时间都自觉的避退,唯恐惹病上身。寻光大地上对死很避讳,认为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唯有大人物在死去时会说‘寻光而去’,并且隆重的举行葬礼,平常人家则是私下处理,并不大张声势。况且沐安从小小病不断,经常卧病在床,很少走出家门,村里人都觉得沐安可能也有隐疾,便叫自家孩子同沐安少接触。外人不接触,家人不主动提,导致沐安对母亲的事,所知甚少,并且对母亲这个词的概念很模糊,反倒是很喜欢父亲,不过父亲早出晚归相处甚少,亲近又陌生的感觉让沐安对肖楚有点畏惧。
肖楚对于上学这事,比沐水想的更多一些。不单是自己的事,就沐安的性子其实不太适合去学堂这种地方,好的私学哪个不是门下千百弟子?人多嘈杂,是非纠纷不断;哪怕是官学,人数虽是限制了,但大多的教书先生都是古朽之辈,一辈子只会死读书,教书还行,育人真是一言难尽。思来想去,云镇上,品德良好、门下弟子又少的先生,真是寥寥无几。肖楚看着桌上安静瘦弱的沐安,肖楚夹了肉给沐安,
“多吃点。”太瘦了,肖楚想着家里条件也不差啊,怎么这么瘦呢。
“谢谢爹爹。”
“听说你想学字?”
沐安无措的抬头看着肖楚,又求助似的看向沐水。沐水示意他别慌,接过话道
“小安可厉害了,教他的字都能记得。”
肖楚点点头,“是吗?小安说几个字让我听听。”
沐安不想这般突然,听着父亲突然的提问,全然没有准备。那浑浊的眼睛就定定的看着他,尽管已经很柔化脸上的凶悍,可是习惯了姐姐那和善轻柔的样子和语调,那经得起父亲这粗狂的大烟嗓。“我……我……”我了个半天也不见说出什么来。
沐水不满的看了一眼肖楚,眼中的责怪让肖楚有点无措。
这是怎么了?这要哭了是怎么了?不就是问他学了什么吗?忘了就忘了呗,哭什么!不是这眼神还是我做错了?
肖楚不禁抽抽着嘴角。
沐水翻了个白眼,谁家小孩看着您那凶神恶煞的脸不得哭啊,也就我们家小安还巴巴的每天盼着你。就你刚刚那训人的语气,那大烟嗓,凶模样,眼睛睁得和铜铃一样大,可不是吓着小安了?问话能不能慈祥点啊,语气轻点啊,那么强势得气场,搞得和审讯犯人一样。
当然,这些话沐水也就当面腹诽,说出来是不可能得,原身可说不出这些话。性情可以大转变,但也要有铺垫。
沐水决定不理这个屠夫父亲一分钟。用食指点了一下沐安的额头,宠溺的说道:“你呀,这么快就把姐姐教的东西忘了?”
看着沐安呆呆的看着她,摇头不是,点头不是。不是真忘,只是被吓到了,脑袋空白,嘴瓢了。
沐水循循诱导:“你姓什么呀。”
“沐”
“哪个沐呢?”
“沐浴沐恩的沐”
“怎么写呀”
“三水旁加一个木头的木”
“怎得刚就一个字就说不出来了?
“被爹爹吓到……”
沐水装作一脸的惊讶
“原来是这个原因呀,可是爹爹有什么好吓人的呢,难道会吃了你不成?”
沐安不肯再说了,知道自己嘴又瓢了,无措的看着姐姐,又看着肖楚,一时间不知道是找个地钻进去好,还是同家姐一起钻进地好,唯恐肖楚会生气。
沐水一看他就知道又在想什么了,也奇怪,明明肖楚从未打骂过沐家姐弟,却个个都怕他怕的紧。
肖楚看着这一大一小一唱一和的搭台唱戏,不禁有些失语。知道沐水是故意的,也不想说什么,怕再把沐水也惹哭,虽然看现在是不太可能,可是这沐安确实真的要哭了。很快回笼了心思,肖楚张张口,声线生硬的说道:“好了,别贫你弟弟了。小安,学的不错,不过只在家中学是学不到什么的,想上学吗?那有更专业的人会带你学习,你也会学到更多。……你,想去吗?”
慈祥果然是一项技能,需要日积月累的训练呀
沐安倒是好点了,小孩子哭劲来的快去的也快,听肖楚语气不似刚才强硬,糯糯的回道:“要离开家吗?”
“会离开一段时间,上学都是辰入申出,大概就是你醒来吃完第一顿饭去上学,在吃最后一顿的时候回来。”
沐安低头,似在思考,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肖楚以为他在怕上学会遇到很多陌生人,可又想学字,有些犹豫,张口想说什么,沐安就转头问沐水
“阿姐,我去上学,就你一个人在家,你会害怕吗?”
沐水听着有点愣愣的,眨了眨眼睛,突然鼻头有点酸。
做饭前平复的情绪又翻卷而来,太多的道不明涌上,堵着喉咙,让沐水愣是回不出一句话来。
肖楚也没有想到沐安竟然会说出这句话。看着沐安又看着沐水。复杂的情绪陡然萦绕心头。
顿时餐桌上一片沉寂,小小的沐安也感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以为自己说中了沐水心中所想。忙拉着沐水的袖子道:“阿姐,那我不去了,反正在家也能学的,阿姐教的也很好阿,肯定不比上学的那些人差的。”
沐水忙压下心思,用食指弯成钩,刮了一下他通红的鼻子:“瞎说什么呢,还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胆小爱哭啊,你若不在,我还能找若云姐姐玩呀。”
“真的?”
“真的。”
“那好吧,那爹爹,我去上学。”
肖楚听了点点头,心下是思量,明日看来是出不了摊了,盘算着送什么礼,去见哪位先生。
许久不曾一家人同坐一堂吃饭了,让沐安兴奋不已,可却没有倾诉的对象。爹爹和阿姐的神色都平淡的很,仿佛和平常毫无差别,只有自己像是发生了了不得大事一样,这反差太强烈,让沐安没有像沐水倾诉心中喜悦的冲动了。平生第一次,想主动找旁人,恨不能把心中的情绪一股脑的都掏出来给他看。带着心中的喜悦加郁闷,躺在床上。沐水帮他细细的盖好边边角角,不让一丝风透进。沐安看着家姐,突然说了一句
“阿姐,我想交朋友。”
沐水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的说道:“上了学就会交到好朋友的。”
沐安听了,像是豁然开朗一般,明悟似的点点头,闭上眼:“那真希望那天快点到来呢。”
沐水退出房门,转身看着外面。
这片被上苍抛弃的大地。
留给地上的人,只有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黑暗。它压抑着世世代代的寻光族人,在黑暗中,停辛伫苦,负重前行。
次日,吃完第二顿饭,沐水让沐安把刚学会的字都认真誊抄五十遍,并且熟记每个字的读法和意思,备了一点吃食在灶台上,叮嘱沐安居家安全,才跨上菜篮,前往书坊。
正是学堂下课的时候,人倒是不太多,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出了学门,不过出来的不是儿童,大多是十五六岁的青年,戴巾子、穿宽衫,并肩而行,手持书卷,大谈些‘之乎者也矣焉哉意’,眉眼尽是意气风发的神采。沐水并没有接触过太多的书生,今日一见,倒有些惊艳。若五官是上天的作品,气质就是能掩盖作品的布幕。那粗狂的样子也掩盖不住骨子里的清俊通脱。
这就是书生吗以后沐安也会变成这样吗?
沐水不自觉的代入了沐安,那乖巧安静的弟弟长大以后也是这般的书生意气。脑子里只顾胡思乱想,全然没有注意陆一峤出现在身旁。
陆一峤是后来才出来的,解决了身后的小麻烦就赶到书坊,却见沐水挎着菜篮,直直的立在书坊和学堂相隔的路边,面朝着学堂对面的大街,出神的看着前方的车水马龙,人往人来。
好像每一次看她都是挎着菜篮的。寻常人家的姊妹出街都是配着荷包香囊,这沐家长女倒是独具一格,若不是打听过她不曾出嫁,怕要以为是梳着丫髻的人妇了。
看着她并没有发觉自己在身旁,陆一峤也不在意,也学她,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沐水立在路边。
她的背景是黑红色的‘三味学堂’,褐灰黑的浑浊眼睛带着灵魂脱壳而出,不知魂系何方。只留着微弯的眼尾和纤薄的身子在这漫暗的大地上,像是因为等待了太久而圈地自封,幻化成的一座雕塑。
“几时来的?琐事缠身,来迟了。”陆一峤倒不介意一直这样陪她站着,只是这地熟人太多,若有人出来,保不齐会很尴尬。
沐水听了,眨眨眼,回过神看向他,平静的福礼:“陆先生。才到的。”
陆一峤点点头,对沐水说:“不好意思,书坊的伙计回家去了,来的匆忙也不曾带坊内的钥匙,不然我们找个茶肆座下说?”
沐水知道路口就有一个茶肆,并不太远,让人白跑一趟,请人吃茶水倒也无碍。
茶肆里人并不多,悠悠的茶香混着市井声,莫名让人处在‘身处闹市而心静’的氛围里。陆一峤点了两杯粗茶,沐水接过,轻轻啜了一口,含在嘴中一会儿才吞下去,不自在的抿了抿嘴。
陆一峤看着,轻笑:“粗茶虽苦,却是养生圣品,对中老年的身体大有好处,可化痰降气,降油脂。对女子也有养颜的功效”
沐水听着,点点头,放下茶杯:“受教了。”
“不知令尊对令弟上学的事可有什么意见?”
“水儿像先生道个歉。之前未细细考量就来寻先生帮忙,昨日回去同家父商量,家父好似找了别家的学堂,不好拂了面子,也就不同意小安来先生的私学学字了。实在抱歉。。”
沐水手交叉端在身前,俯身赔做不是。伸手把身旁的菜篮推到陆一峤的身旁:“昨日本就想送礼求先生帮忙的,不想忘了,今日只好当成谢罪礼了。”
陆一峤听了她有意缓和气氛的话,收了脸上平易近人的态度,一字一句的回道:“所以就可以拂了我的面子?” 陆一峤觉得是之前显得太过温柔,让人觉得好欺负了。
沐水看着他,再度低下身,之前的接触让沐水一直以为陆一峤是温柔有涵养的人,这突然的情绪让沐水有点无措。不是猜不到他会不满,只是不想会这般露在面上。
“果然是老实人好欺负呀,一点吃食就可以打发了。”
沐水不知如何搭话,盘算着父亲和他好像也不是很熟,小安往后也不会去那他读书,自己更不会和他有交集,
请求他帮忙的是她,回绝他帮忙的还是她。许是文人被书籍熏陶,对节辱很是慎重和敏感,自己或许是触了底线了吧。思绪到此,也就有了办法
“自是不会,只是水儿一无所能,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弥补,只能欠下先生的人情,下次若有水儿能帮上忙的,定当尽力相助。”
陆一峤听了配合着的缓和了脸色,“刚才在下失态了。”
沐水摇头,看着蒙混过去了,也就放下心神,这会儿功夫茶有些凉了,沐水用指甲磕了几下:“茶凉喝了伤胃。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该回了,水儿就此告退。”
陆一峤点点头,想起身相送,沐水赶忙道:“先生留步吧。”
沐水走去柜台,想着陆一峤在身后,又让伙计包了两包粗茶同茶水钱一起结账。转身的时候正好和陆一峤对视,沐水落落大方的朝他福礼,走回家去。
茶肆的掌柜俯身压低声音对陆一峤道:“陆先生,已经照你的吩咐办了。”
陆一峤点了点头,起身掸了掸衣上的褶皱,拿起身旁的菜篮,放下十两白银就走了。
掌柜掂量着影子,捋了一下,下巴下的一小撮胡须,对陆一峤道:“陆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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