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一向觉得,自己追不到水鸢。这就仿佛自己在后面拼命的追,而她在前面拼命的跑、使劲地躲。这一切好像一开始便是一场谬误。阿弦失落的觉着,似乎一开始他便不应该修筑明月楼,也便不会引来远峥阁主、引来水鸢了。
原来观花戏蝶、撑伞躲雨的梦注定是一场梦,是一场注定消失在记忆里、也埋进现实尘埃里的梦。阿弦原以为他的爱意为他修了一座殿堂。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为他修了一座坟墓。世间安得两全法?或许他这一辈子是注定孤家寡人的罢?
于是这一年春天,阿弦想着、水鸢一定不会来灵溪边赴约了。自打阿弦为了帮永羲解围、假作提亲以来,他与水鸢之间多半假戏真做,已经划开了一道裂缝。阿弦在回去的马车上默默不安的想着,水鸢一定恨死他了罢?那恨就恨罢。他该死。
云京城外的灵溪边上,除去垂着纱幔的小亭以外,所有事物都绿的层层叠叠、绿的油融融。一湾小溪窄得几乎无法用眼睛瞥清,蜿蜿蜒蜒流过亭下。翘角的小亭子里,有一风影绰绰的青衣女子,端坐在石桌旁边的石凳上。
女子的身旁站着一名梳飞天髻的侍女。在她桌前有一青色小炉正煮着酒。彼时有缕缕呛人的白烟,从炉盖子周围大股大股直冒出来。那女子一边假装气定神闲的、时不时喝点小酒,一边实则焦急的仰头张望着亭外。她始终在想,那人今年究竟来不来?
可惜直到夜幕稍垂,灵溪边都没有出现第三个人。水鸢大抵究竟明白,阿弦一定是回云凰去了。可她又究竟不明白,为何阿弦就算要回云凰去、却也迟迟不来?说到底她是个木头脑袋,对于一切与她周遭无关的事,都不太上心。
所以至于提亲这种事,水鸢也只愠怒了一会儿,不久便老老实实投入自己的事情中、连什么都忘记了。她不曾想阿弦竟然会如此心细如发。况且她与阿弦,本来便是一对不可能的人。只是如今她与阿弦之间当真变得不可能了——水鸢竟然也会感到无所适从。
这种内心无所适从、无处逃窜也无处藏匿的感觉,竟叫水鸢有点心痛。她感觉她的心从哪里被卸下来了一块,从此再也补不上来了。
某个有暖风吹着的、月夜晴朗的夜晚,阿弦孤身一人在祝王府的院子里绕弯。没过多久,他便与萧北行碰头了。彼时阿弦看看北行、北行也看看阿弦——他们二人竟然出乎意料地发现,彼此的手中都拿着酒瓶。北行与阿弦纷纷道:“你喝酒了么?喝醉了么?”
话毕,二人统统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北行率先望向阿弦亮亮的眼睛,又瞧见他的姿态有些游离,便感觉他似醉非醉。实际上阿弦醒着,只是今晚伤心欲绝罢了。阿弦径直瞪上了北行良久,于是问道:“你说……我为什么了却不干净我的尘缘?”
“我不想沉浸在片刻须臾的快乐里。尽管世人觉得,能有它们就够了。可是须臾的快乐转瞬即逝,而我想要成就永恒。虽然我的爱藏在那些片刻须臾的快乐里,包括阿鸢……但那些终究是小爱、会流走的,不是会叫人前赴后继的天下大爱……”
“所以我究竟该是伟人,还是懦夫?究竟该是我藐视他们,还是他们藐视我?”阿弦的眼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浓厚的悲伤。但也正因如此,北行望见他像是望见山峦,感觉他的身影此时跌宕起伏。阿弦继续道:“若是千般繁华过眼,都如同一场迷梦,那么世间还有何值得动容?”
若是千般繁华过眼,都如同做了一场迷梦——世间还有何值得动容?
紫蓝色的夜里,海上明月楼那如同荡起的水波一般、层层叠叠尖尖的屋顶,高高的耸立在后花园东北角内。即使阿弦一人站在重重假山后面,也觉得明月楼如同一只展翅的金雀鸟、高高地飞在天际,将园子里曲折的假山衬得低矮无比。
夜幕的颜色抚上明月楼顶,再抚上攒尖处站立的那只、衔着白珠的雀鸟的身子。原本通体金色的鸟身与楼身,此时仿佛披上了一层诡秘而浓郁的紫色。攒尖上的雀鸟如往常一般向南展翅,挺着脖子、衔着大珠,好像在夜里跳舞。
这天晚上,月亮格外闪烁。彼时天空中云层翻转,一轮将要圆满的月亮从云后露出来。此时月亮现出的位置恰好与那只雀鸟重叠。阿弦望着那月亮、好像在追赶着那雀鸟一般,不禁想起北行半日前对他说的话:“我已经尝试忘记一些事了。你想忘了那些事吗?”
“我家中所传没有别的,只有两副奇怪的汤药。或者说其他所传我学的不精,因此便只会用些汤药了。其中的一副我已然试过了,忘不了那些事,反倒还把事记得更紧……要不我便只能叫你试试第二副了。”
北行言罢把腿一叉、用手挡着窗外洒过来的阳光,紧接着又道:“至于吃了药以后会导致什么,我可不为你打保票。譬如说我,在服了那药以后,满头头发便白了。现如今我见人,只能拿斗笠遮着……你说可笑不可笑。”
阿弦一面想着萧北行的话,一面慢慢走近后花园、爬上了明月楼的楼梯。等他登至第二层的时候,冷蓝色的月光突然照在了他的身上。阿弦如今想着,紫色的夜空就像无边无垠的大海,而煞白的明月从海平面上升起来……
“海上明月,海上明月!又是明月。明月楼,名冠天下,夜夜笙歌,几人休!本王纵使坐拥海上明月,又如何?”阿弦言罢开始浑身发抖,他感到有种不可挽回的、绝望的感觉遍布他的全身。此时阿弦望着月亮,开始不顾体面、肆无忌惮地狂笑。
阿弦感觉自己又想狂哭、又想狂怒,脑子里又嗡嗡直响,心脏处又痛得出声。他回头看看身后的木头墙壁,又抬起头来瞧瞧斗拱——一切都是那样的恍如新生,又是那样的冥顽不化、像一座朽木楼台一样——坐拥海上明月,又能如何?又该如何?
于是阿弦仿佛匍匐向空中的明月,举起袖子高喊道:“金雀衔珠,海上明月,不过都是镜中华!烧罢,烧罢,都给本王烧去罢——”
一瞬间,明月楼处大火四起。彼时有位小厮提着灯笼巡游后花园。片刻后,那小厮吓得丢了灯笼、活生生瞧见,明月楼已然顷刻间变成了火楼。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件看似焦黑的东西从天而降。小厮见状,急忙想也不想地扑身向前,接住了那件从天而降的东西。
月光默默洒在小厮的手腕处。彼时他借着月光瞧见,自己手中接住的东西、分明是一只通体斑驳的鸟。小厮难以置信般愣了半晌,又再度定睛一看——那通体斑驳的东西,分明就是站在明月楼上的金雀,是所谓‘金雀衔珠’的鸟啊!
此时的明月楼已然被烧焦了。漫天大火将楼檐、墙壁上的金箔剥去,又将木质结构烧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光秃秃、黑黢黢,已经不成样子的骨架来。不知因何缘故,此刻的明月楼虽然只剩下枯骨,却也像是一只羽毛被烧焦的、浴火的凤凰,在漆黑的夜里展翅翱翔。
阿弦已经从大火之中走出去了。此时的他未曾戴冠、发髻蓬乱,满头长发像是茅草一般随风飘散。他的脸像是人偶的脸庞一样苍白,如今已然没有血色。他的嘴唇也已经不复红润,变得干裂、发白,几近病态。
他只披了一件像是那诡秘的夜色一般的、颜色浓郁的紫袍。那件紫袍的后摆径直拖到地上,上面一针一线、绣着金色浴火展翅的凤凰。尽管如此,在这件紫袍里面,阿弦所穿的雪白的中衣、也依旧没有系上腰带。
阿弦这般,便如一个了无牵挂的、落魄的王孙,已然看清了万千繁华背后的荒唐事,所以活在世上、纵使千金散尽,也毫不足惜了。他从海上明月楼的废墟里逃出,就这样走着走着,逐渐令人瞧不见了……
“海上明月,金雀衔珠,这不是你们南境人的图腾么?如今大金雀没了、明月楼烧了,怕是祝家千金散尽、也要到旁落的时候了罢!若要换做往昔,祝王府门庭若市,哪能呈现出今日的景象?我听说,是祝王殿下被朝廷打作反贼,落荒而逃了!”
“你说谁?你莫要再说一遍?他一个昔日叫天下拭目的翻云覆雨之才,如今怎能没老便先糊涂了?在祝王府那个金玉窝里、云凰城那个销金窟里……他怎能不快活?我看这大抵是不可能了……明月楼定是匪徒烧的!否则像祝王殿下那样的贵人,怎会放着好好生活不要,专门自讨苦吃去?”
“对,明月楼定是匪徒烧的!至于祝家如今,大抵也今非昔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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