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如今云凰已至春日，后花园里的杜鹃鸟却不曾啼。好啊，杜鹃不曾啼、那毕竟是杜鹃鸟……本王等他啼！难不成本王还希望一只杜鹃鸟，跑去水里和鱼一起游么？那本王也未免太过分了些……倘若本王这一生非想要这只鸟不可，那么本王可以等。但什么样的鸟可以等、什么样的鸟不可以等，本王这一生可是需要好生权衡的。”

“那些日子里，祝南意逼迫我让位、白成焕想杀我夺利。权利的力量包围吞噬我周身，那样多的金钱却也无法解我愁怨。我说你们想杀我也就罢了！你们却偏偏草菅人命，又鬼迷心窍，把我那无辜受难的姑母的性命也夺去了！是什么力量促使你们这样做啊？”

“倘若你们那样喜欢杀戮、那样想要做王……那就请你们去做罢，我把王位让给你们！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做王了！本王不是王，我是阿弦。”

在月下抚琴、嘴里喃喃着戏剧般的话语的人依旧是阿弦。水鸢从不知自己今日为何这般倒霉，竟一连两次都莫名其妙的撞见阿弦——她不知自己的心中究竟是期待还是厌恶、还是从来对阿弦都了无感觉。

檐外冷冽煞白的月光孤零零的扫照在阿弦的身上，扫照在他那原本是朱红色、如今却被夜色映衬的有些暗红的氅子上。阿弦先是在无人叨扰的凉亭中孤零零的抚着琴，随后一曲作罢，他又默默地伏下身子来。这时在阿弦身后轻看着的水鸢才终于注意到，他在脚边的地上放置了一个颜色干净的白色小瓶子。

阿弦如今不再想要弹琴了。他满怀惆怅的拿起那个白色的小瓶子，随后将小瓶子拿至嘴边、似是要狂饮些什么——阿弦貌似是在饮酒。他将小瓶子对准嘴巴，又似乎手持瓶子、让瓶子在嘴边悬空了很久——他似乎是把酒一饮而尽了。月光下阿弦的脸是完全侧着的。银色的月光为他孤寂的侧脸勾上了一层银边。

阿弦酒醉着道：“阿鸢，阿鸢……你在吗？你到底在哪？”

“阿鸢，阿鸢，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早就被白成焕或者祝南意，再或者别的什么给杀了。我早就烂在世界里啦。我早就腐朽堕落不知活路啦。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他人都在花间戏蝶的时候，只有你不爱在花间游乐、只爱尽千秋工事。倘若换成我这个被迫拾起所有世间恩怨的人的话，大抵也就不会像你这般心甘情愿了罢。我是一定会感到痛苦的、我是一定会怀疑世界的，可是你却从来不会。”

“至于我对你——我不知道。”

说到某句话以后，阿弦却突然停止了呢喃。他实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人，也实再知道自己心里怀着大义、不可能那样迁就如爱情一般的私人情感——总有一天那些情感要为大义牺牲。可是如今的阿弦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的阿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只能一边继续他出山以来的计划，一边无端的让心绪被新来的人和事物牵着走。在此之前，他从未正式开展过任何感情。

一旁的水鸢站在距离阿弦的不远处。她在听闻了阿弦在月下的此番言论后，整个身子仿佛僵硬的杵在春风和游廊里。阿弦方才嘴里所呼唤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他方才的神思因醉酒而不受控制，嘴里“阿鸢、阿鸢”的叫着——可那阿鸢究竟又是谁呢？

水鸢只能悻悻然地紧张地想着，王府里面究竟有没有大名叫做阿鸢的姑娘呢？

第二天一早，水鸢在经过与游廊左右相连的那座亭子的时候，发现亭中竟空无一人。廊外的天色不似昨晚寂静，依旧像平日一般略微泛着晴。这时候水鸢想起昨日亭下的阿弦，不禁在心中打起寒颤。然而当她凝神睁眼，再次发现亭中其实并没有人的时候，便开始暗暗松了口气。

水鸢只身一人经过后花园。她发现阿弦不像往常一般在前厅会见那些贵客，反而独自携带了个穿赭衣披甲的锦衣特卫，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优哉游哉地坐着。水鸢与阿弦之间隔着一方水池。那方水池的形状宛转，池边砌着大大小小的一圈岩石。

水池中游着许多红黄白色的锦鲤。阿弦在水池那头的翘角凉亭处，独自一人坐在凉亭檐下的长凳边，支着胳膊赏着锦鲤。阿弦这番怡然自得的模样，使得水鸢倘若没见过他昨日醉酒的样子、则完全不知道他是个内在安静落魄的人。

水鸢只淡淡瞥了一眼阿弦，又瞥了几眼池中流动的锦鲤。随后她便马上匆匆前往自己原本该去的地方了。

“殿下，钱家的老爷子如今该到了。”站在翘角凉亭边上的是佩剑的阿岚。他方才听到赶来通报的人说时间不早了，便上前一步来到长凳边、对阿弦说道。

以往的阿弦常常头戴金冠。那金冠又高又长，上面还镶着一只展翅的大朱雀鸟。倘若阿弦时常不戴那冠子，那便是做了有违礼制的行为。今日的阿弦不愿再像以往一样戴着它——因为戴上它便会感到头疼。他今日将头发束起来扎了条辫子，又以一条朱砂色的头绳缚之。

不戴冠而扎辫的阿弦今日不用再感到头疼了。如今阿弦的额头不像原本那般死死的露着，而有几缕或粗或细的头发将额头轻轻盖住。他见阿岚着急来报，便咧嘴开口笑着道：“原是钱家的老爷子来了。他家银行在我南境之内成立的最早，因此他也算是我南境商业上的股肱之人了……如今他在前厅吗？本王需快快去了。”

“是在前厅，”阿岚道，“不过钱家老爷说，说您不用总急着来。他说他花了许多的精力，专门为您找着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说是从前王妃娘娘喜欢的一样谱子。”

阿岚的话音方才落下，阿弦便因为阿岚话里所提到的谱子一事而感到惊诧。因此阿弦没有等阿岚再答，便急着上来就说：“谱子？什么谱子？那王妃娘娘大抵是我阿娘罢，我如今年轻、又未曾到会有妻子的时候。”

“那谱子究竟叫做什么名字？”

“谱子啊……如今我去前厅看了，那钱家老爷貌似是没把谱子送来。他只说这谱子同如今隔着的年头久了、因此早就化成了一片片纸。他只能同殿下改天约个时日，把那化成一片片纸的谱子拿过来，好让王府里头的人日后改印成拓本子。”

好在阿岚全都一五一十的答复了。随后阿岚言罢，便又说道：“那谱子大抵是叫做《云外奇谱》罢。倘若真当叫做云外奇谱的话，那这谱子大抵已经失踪百十年了……不会那谱子是假的罢。”

“既是《云外奇谱》，那假假真真就都不重要。”坐在亭子檐下观赏池鱼的阿弦连头也不回、脸也不转，只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和一股朱砂色的头绳面对着亭中亭外的人。他的话音刚落，阿岚就像再也沉不住气似的想要劝阻他、可却被他自己用手势阻挡住了。

阿弦一面拖着莲花般张开的手势，一面镇定般的向阿岚解释道：“那可是《云外奇谱》。我虽十岁上下父丧母丧，但好歹记得着那谱子是我阿娘平生一直在寻的。我虽不大记得十岁以前的大部分事了，但好歹这件事情依然是记着的。”

“阿岚呐，你莫要逆着本王的心愿……那也可是先王妃从前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