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昨日云鹤在一场混沌的梦里,偶然听见了抱着病体的云辰生前的哀嚎。梦里云辰亲口再对她讲,祝家曾经的王爷名叫南尘,相貌肖上,是颇为良善之人。可惜南尘以解围之恩帮助白成焕,却被白成焕回报以杀身之祸。
如今的云鹤一早坐在殿内茶几的一旁,吩咐人把新刻出来的黑贝母屏风摆在身后。屏风的两侧分别摆着两樽瓷瓶,瓶里面立着两扇孔雀羽扇。上午的阳光安静穿过宫殿鳞片似的轴门,又径直洒在云鹤身穿的金紫袍衣上。
此时的她觉得百无聊赖,正用手一粒粒衔起茶几上、瓷碗里放置的葡萄,将它们一颗颗直往嘴里丢去。彼时秋寒,云鹤担心头部受冻,于是往额间裹了一件毛绒绒的白色抹额。那件抹额的中间镶有一块玛瑙石,此刻正巧同云鹤那神采明亮的眼睛互相辉映着。
此时的霁秀正身披殿内照进来的阳光,顺着旁侧的走廊匆匆而来,远远的替云鹤报信。霁秀于是开口说道:“殿下,奴婢听外面的女史说,祝王殿下已经到院子里了。”
云鹤闻言,行动不再拖沓,也不愿打心底摆什么高傲的架子。她只从茶几旁一骨碌站起身来,想要急忙打开轴门、走向院子里去。她无端觉得头痛,昨晚梦里的事情历历在目——待云鹤走至门边、掀开轴门后,她在一瞬间瞧见院子里那贵气逼人、精神抖擞的男子,便被一下子惊得愣在了原地。
昨晚云辰话里所言的南尘,如今自然已不在世上了。只不过如今站在云鹤跟前的、祝南尘的后人,照样长得肤白细腻、英俊异常。
院子里的菊花依旧开着,如同蟹钳一般紧掬着花瓣。包围在四周的竹林依然挺立着,可竹叶的颜色却因为天寒、已经有些泛黄了。院子里被侍女引进来、此刻端正地站着的,是一位身材纤细颀长、半束着长发,头戴金雀冠、身披朱红氅的年轻男子。
男子的衣裳尽数是朱红色的,上面覆盖着金绶带、还另绣有金线穿珠的花纹。他肤色雪白、凤眼细眉、嘴唇红润,整个人乍一看神采飞扬,令人联想到翱翔在九天的凤凰。云鹤方才见了他,整个人只觉得语塞。她另又觉得他像极了那朵肆无忌惮绽放的、仿佛开得划破了天际的秋菊宴上的粉红菊花。
如今堪堪见过了他,云鹤才终于不争气的觉得任何从众、隐匿的行为都是徒劳。她如今终于明确地察觉到,不论对于行走世间的任何人来说,他们都需要在复杂纷乱的三千浮世之中,杀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血路来!
莫要再做行尸走肉。你需在三千浮世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云鹤瞧见此状,被惊艳得率先迎上前去。她按捺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思绪,表面堪堪挤出一弯笑容,径直朝阿弦说道:“久仰祝王殿下之名呐。本宫从未想到这世间传颂的翻云覆雨之才,如今竟会来上我谪仙宫一趟。真是荣幸呐、荣幸。”
“本宫敢问殿下尊姓大名?殿下的郡望现在何处?”
男子瞧见云鹤发问,立马上前作揖,于是轻笑了道:“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在下祝氏羽弦,郡望南境云凰。”此时话毕,阿弦又向前迈上一大步。他将一只手背后、另一只手轻轻扬起,于是微笑着再度说道:“外面略微有些寒冷,不如微臣与殿下进屋谈?”
云鹤一面应允了阿弦进屋,一面见阿弦毫不含蓄、毫无掩饰的说着话。彼时的她觉得阿弦的性情好像凝成了一把剑——那是一把上好的宝剑、一把锋锐的利剑,一把杀人不偿命的引人注目的剑。正因观察到阿弦的性情如此,所以云鹤的心中才更来了兴致。
宫殿内,那扇新雕刻而成的黑贝母屏风前,摆着一方长塌和一个茶几。云鹤与阿弦一左一右坐在茶几两侧,一同喝起云京地带风靡的红茶。云鹤突然想起江南地带的人大多爱喝绿茶,于是一面扶着茶壶点茶、一面笑起问阿弦道:“敢问祝卿可还喝得习惯罢?”
“本宫听闻江南人爱喝绿茶。绿茶清鲜,可北方不产。我端国南境以北,常喝红茶的人不计其数。正因如此,只能劳烦祝卿先尝红茶。我这儿好久都没有些新鲜绿茶了……”云鹤趁着说话的间隙,手执青中带粉的瓷壶,为自己和阿弦的杯中满上茶。
阿弦闻言,非但不愠不怒,而且还眯起眼睛、狐狸似的笑起来,娴熟一般开口说道:“殿下这儿的茶微臣习惯的很,因此大可不必劳烦殿下如此费心。不过话说到底殿下这儿的茶,究竟不同于江南的茶。殿下您瞧……这茶水下面有棕色的积淀。”
阿弦言罢,先是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水。随后他一面轻笑,一面将杯子再度放回茶几之上。青中带粉的茶杯中,红茶的液体呈现出微微泛红的、透明的琥珀色泽。然而在这琥珀色的茶水之下,却沉淀着一圈黑褐色的、仿佛像是泥垢一样的污渍。
“殿下这儿的茶想必已是上好的了。可惜好巧不巧,这里面还是沉有污渍。这就好比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国无百日兴、花无百日红。倘若依微臣之见,得到升华的会是美德,沉淀下来的却是漏洞。”阿弦远远凝视着杯中沉淀着的、散也散不去的那些污垢,不禁讽刺般的蹙起眉眼,一字一顿的大声说笑道。
云鹤闻言,脑中只觉遭了晴天霹雳。她的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阿弦,仿佛久久不曾从他脸上移开。良久过后,云鹤锋芒毕露的高仰起头、眯着眼睛,露出牙齿欢放的笑了。她将自己的两手抵在茶几上,随后毫无禁忌的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果然她与阿弦英雄所见略同。如今的世间之所以还可以佯装做盛世,不过是遵从了百足之虫、则死而不僵的道理。待到原本狂放笑罢,云鹤再度抬起她那明亮有神的眼眸。随后的她抿了一口杯中剩下的茶,说道:“了不起了、了不起了……翻手为云覆手雨,祝卿可当真有这般本事!”
“众里寻他千百度。无论如何,祝卿可当真乃本宫之知己也!”
从来如此,便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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