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亮度被调至最低，微弱的蓝光照出他的面容。碧色的眼，豆粉色发，赫然与她头像中的人如出一辙。

是糸师冴。

对于自己的未来，糸师冴从不动摇。毕竟在还未学会奔跑的年纪，足球就已然成为他的玩伴。

浓厚的兴趣、绝佳的天赋，让他无比确信，自己会在足球的道路上走得很远。

闪闪的金色奖杯可以从他的床头排列到床尾，收起的、大大小小的奖状可以铺满整个房间的墙面。

十三岁那年，凭借着U15的冠军奖杯，他如愿以偿获得了通向世界足球的钥匙。此后，足球世界的大门将会真正向他敞开。

于是背起行囊，十三岁的少年背井离乡来到西班牙，在[RE·AL]开启了充满未知的青训生活。

这里是世界第一俱乐部。

蔚蓝无边的湘南海岸前，潮湿而柔和的海风中，他和弟弟曾许下的、共同的心愿，将会在这里实现。

也许不能实现，也许从未向外人表露，但每一个足球人的心中，应该都有过相似的梦想：

成为绿茵场上最为闪耀的焦点，成为攻下敌方球门的世界第一射手。

他自然也不例外。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糸师冴努力了一天又一天。

在太阳升起前，在夜幕降临后，流下的汗水浇灌着永远不会开花的绿茵。

天赋凛然，又夜以继日地努力，从来不会偷懒和松懈，即使是上天应该也不舍得辜负他吧。

但很遗憾，这里是世界第一俱乐部。

有着全世界最好的设备、最好的场地、最好的教练。同样，这里还有世界上最为优秀的球员们。

没有碌碌无为的球员，没有靠努力逆袭的球员。

深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少年这才恍然大悟：让他进入这扇门的钥匙，从前被递给无数人，今后也是。

有天赋又努力的，并不只是他一人。

尽管意识到这样残酷的现实，他的心情也从未动摇。

直到现在，每分每秒，糸师冴都确信，他是为足球而生的存在。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刻，比如说夜深人静的当下，他也会迷茫一瞬。

没有人不想成为世界第一射手，然而优胜劣汰的足球法则同样也告诉他，金字塔尖上，只能站立一人。

深夜，他想起夏天镰仓明亮澄澈的海水，日光照耀，海面是金色的。

想起每一个跌倒的瞬间，大颗大颗滚落的汗珠淌过擦破的伤口——奔跑间毫无知觉，一旦停下就会疼痛难忍的伤口。

世界是如此广阔，比那年他离开时，涌起雪白浪花的镰仓海还要无边无际。

没有人可以在见识过海洋后回到溪流，至少糸师冴不愿意离开。

宿舍和训练场，两点一线的生活虽然枯燥，但也足够充实。这一年很漫长，然而因着不断地重复，竟然也让他惊觉时间飞逝。

第二年，他被选为替补。

*

他不得不承认，开通那个账号并不是无意之举。

身为队伍里最为年轻的替补球员，又是日裔的身份，还长着一张漂亮的、足够成为巨星的脸。

理所当然，他开始进入各方视野。

哪里都有的，不知所云夸大其词的媒体，还有在西班牙也避不开的、恶心的日本足协。

互联网在国外如火如荼地兴起，青训队绑定的官方账号又有着种种限制——因为工作而关注的各个赞助商，以及为了显示队内和谐，必须要互关的队友。

和谐，呵。

只有他那傻乎乎摸不清楚状况的室友才会觉得和谐吧。

除了赞助商和球队要求转发的宣传，其余的帖子他都懒得点开，任由他的动态被无聊的言论占满。

当然，他那聒噪的、每天一点小事都要发条帖子的室友也贡献了许多。

小号应运而生。

虽然队内已经有队员小号被扒的前车之鉴，糸师冴也毫不在意。他是相当自我的人，从他对霓虹足协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只是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浏览新闻的东西，他和那些蠢货可不一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熟练到一秒内切换账号了。

*

最初，他选择回复那条奇怪的消息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他和他那晚上还会偷偷躲在被窝哭泣想家的室友不同，在决定背井离乡来到西班牙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三年五载不回家的觉悟。

但他不得不承认，湘南海岸、深深刻在神奈川县人心中的一片净土，在异国他乡的某天，被用着同样语言的网友惊喜地指认时——

他没办法不去在意这句看起来十分无厘头的开场白。

【megumin】

惠惠，是柔软的、温和的、女孩子的名字。但接触之后，糸师冴觉得这个名字和她几乎是毫不相关。

动态过分活跃，每天一条雷打不动，简直比他的室友还要离谱。

对话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天马行空，能够很明显从她发送的、让他应接不暇的表情包和标点符号中感受到。

是很难应付的类型，但问题不大，反正他也只是想起来才会回复两句。

成为替补的这一年里，他忙到的确没有什么时间回复消息。

连语法都会出错，小学生吗？盯着字句里的错误，力求完美的糸师冴忍不住皱眉。

后来才知道...还真是，现在的小学生已经可以网上冲浪了吗？

想起家里那个只会抱着足球和漫画的弟弟，连跨洋电话还不会打，每次都要拜托爸爸妈妈。

...总觉得有点丢人啊。

最开始，他并没有想那么多。日本和西班牙，间隔的不过是时差和距离。而现在，他逐渐明白，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间隔的，还有他和弟弟共同度过的时间和岁月。

一开始，他像对待室友般选择无视她的动态。后来抱着“了解一下和凛同龄的孩子一般喜欢什么”的念头，偶尔也会去翻阅两下。

直到某一天——

蛋糕？也只有她会吃这种东西。还有，她怎么还不长记性？

“sae，你不是从来不吃这些东西？”

当然了，对赞助商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身为一个足球运动员，摄入高热量食物就是在犯罪。

根本不懂霓虹人的含蓄，也不懂所谓的个人**，他的室友毫无边界感地探头。

带有西方人固有的夸张：“哇，看起来好好吃，这个蛋糕！”

糸师冴这才发现，他已经是每一张照片都会点开的程度了。

他在干什么，浪费时间？

青训里的竞争够激烈了，训练之余，他想的不是好好休息补充精力，居然是切除小号浏览、他以前根本不会看的东西。

下意识翻动着聊天记录——完全翻不到尽头。倒是能从前两天的聊天记录里看到她po出的草莓蛋糕。

明明那次就说过她了，吃了好几个撑得睡不着...不长记性，毫无自制力。

他应该是不屑与这种人为伍的。

“不是吧，sae，我一直以为你是面部神经有问题才不笑的。”

还是一如既往夸张的语调，一下就能听出他是在开玩笑。毕竟经历了世界第一俱乐部的层层筛选后，怎么可能还会有漏网之鱼的选手。

“哇哇哇好稀奇。”

托他手舞足蹈室友的福，活动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俩身上。

糸师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妥的发言，于是压低声音凑到他的耳边。

“sae，你网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联想到这些？他懒得解释。

而且，和谁，一个小学生？他没意识到，按照他的年龄，也不过是个国中生而已。

对于他的不以为意，室友习以为常：“小心被骗，前两天那谁谁的女朋友——”

为了避免另一位失恋的队友找上门来，他特意模糊了姓名，反正是谁sae也不会在意。

糸师冴的确不在意，他也不想听，但几个眼刀过去，对方的分享欲一点也没有消退。

“知道他的身份之后要了一堆队长的签名，”他眨了眨眼，双手一摊，“谁不知道他的签名在网上都炒出天价了。”

懒得搭理他，他关上柜门准备离开，室友还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没办法，他俩一个宿舍，回去是同一条路。

完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插入口袋的手碰到了光滑的手机屏幕。

说实话，他根本想象不出——那个足球比赛都没看过几场的笨蛋，能说对几个现已球星的名字。

比起签名，送她两个和他们球队联名的周边估计更能让她开心。

...奇怪，他为什么要让她开心？

*

糸师冴替补的第二年，也是认识她的第二年。

球队的训练场地很好，但在这里待久了，总是会生出不可避免的、虚无的情绪。

和他最初直到自己被选上替补的那刻，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十四岁那年，他对世界还抱有一种天真的态度。

比起一直默默无闻待在青训队伍里，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穿着同样青训队服的队员相较，能够真正进入绿茵场、参加比赛，是件多么、多么令人激动的跨越。

毕竟替补距离首发，仅有一步之遥。

但十五岁的糸师冴没有想到，这一步比青训时期更漫长、更艰难。

是小小的一步。

而当他真正处在那个位置时，才知道外人眼中随时可以上场的替补席，和那片令人向往的绿茵赛场，仍是天堑般的距离。

然而因为离得更近，那种渴望和不甘的情绪，反而每时每刻都在烧灼着他的心。

年少成名的光环、青训队同期的最佳，在此刻尽数碎裂。

偶尔也能上场，他会更珍惜那样的时候。但观众只会看到前方射门的前锋，往往不会关心送出关键一球的中场。

久违的迷茫重又席卷，他再度难以入睡。

*

【megumin】更改头像的频次，仅次于她发布动态的频率。

知道这个软件会不定时抽风更新，为了防止找不到人，像关注那些赞助商一样，习惯性点下了关注。

长按头像。他已经熟练掌握大部分人都未曾发觉的、切换账号的快捷方法。

懒得清除推送的系统消息，点开只有唯一关注的列表头像——

互联网开始逐渐流行，这款爆红的软件功能也在不断完备，但仍有细枝末节的地方不够完善。

头像虽然可以依照用户心意自主上传，但像素分辨率的限制，在除了用户本人之外的其他人眼中，是模糊的一团。

需要特意点开，等待着代表显示缓存的符号转个几圈，才会清晰。

他向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然而今天，颜色过分熟悉的色块让他忍不住探寻。

为这特别的瞬间耐心等待了两秒。黑暗中，手机屏幕的亮度已被调至最低。

即使是这样，他也一眼就认出头像里的人——

粉发绿眸，穿着[RE·AL]的球服，背号为10，脚下是黑白双色的球。

很熟悉、不如说熟悉过头了。但她怎么会知道？

连[RE·AL]当家球星都说不出一个的【megumin】，是什么时候认识了他？

本就没有睡意，然而一片空白的大脑，让他难以开口。

连自己也开始迷茫的道路...世界第一前锋，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能够在采访镜头里面不改色地嘲讽日本足协的勇气，在这个深夜消弭。

每天，每一天都不到尽头的训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走上赛场，还有未尽的、或许已经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想要好好地询问，也想要好好地回答。

他认识，他就是...但不知为何，对方越是肯定着他，他的心，却愈发沉入漆黑冰冷的海水之中。

凭什么她能够这么轻易地、掷地有声地说出“出人头地”、“相信她的眼光”，说出这样轻飘飘的话。

可笑，明明是连比赛都没看过几场的笨蛋。

对话框中，他的发问尖锐而伤人，然而奇异的，他激荡的情绪，却在逐渐看不懂的话中慢慢平静。

指尖停在还在不停弹出消息的界面。

签名，sign。

来西班牙近三年，足够他把这里惯常使用的西语和英语学个透彻。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单词。

因为是外来词汇，就算在日语中，片假名也是相似的发音。

非常简单的词汇，却让他回想起很久之前活动室的对话。

耳边是鼓噪的心跳，是糸师冴只会在场上感受到的节奏。

西班牙时间凌晨五点，太阳还未升起，但曙光已然刺破黑暗。璀璨的晨辉中，漆黑冰冷的海水显出他最为熟悉的色彩。

明亮的、澄澈的、蔚蓝的海面，是他离家之前最为眷恋的场景。

不远的伞下，是父亲和母亲在微笑。金色的沙滩上，轻柔的海浪追逐着他和弟弟。

而他们两人又在追逐着同一颗两色球。

他坐起身，寝室里，调侃着他“网恋”的室友还是呼呼大睡。

发着微弱光芒的屏幕映不出他的表情。

所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素来寡言冷淡的自己，竟然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了和粉色头像无二的笑容。

似是对她许诺，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眉眼凛然，指尖也缓慢。

【s】: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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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