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洛昀一路上闷闷不乐。
其实他平时也不算八卦,但当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眼前的定义是两米之内——是个人都想关注一下后续情况好吗?
贺重闻居然买了单直接把他拉走了?
他还想看看这大三角会怎么样呢……虽说那几个肯定也不会继续在公共场合供人看笑话,可万一他们请贺重闻当老娘舅调节一下,自己不就能继续旁听了吗?
“好了,别想了,Adrian是不会让外人知道的。”贺重闻半是敷衍半是安慰,“你就算留在那里也看不到什么乐子。”
方洛昀:“……”
方洛昀嘴硬:“我没有。”
约见的餐厅在条很热闹的街,就算现在拐了两个弯,到处还是人来人往。
路边的人,尤其是那些卖花儿的都笑盈盈看着他俩。
方洛昀正困惑自己为什么突然受到这种礼遇,低头一看,方才贺重闻拽走自己,似乎怕他还会折回去似的攥得挺紧,到现在还没松手。
其实贺重闻是用手指箍着他的手腕,可从别人的角度来看,跟牵手差不多。
方洛昀一个激灵,他刚观赏过一场(或者说半场)男男不正当关系风云,自己差点也陷进男男不正当关系疑云里。
他没怎么使劲儿,从贺重闻那里挣开自己的手,还下意识同他隔远了点儿距离。
贺重闻当没看到。
方洛昀觉得尴尬,贺重闻其实也没要怎样,他急着划清界限,反而心虚似的。
于是他没话找话:“你朋友……不去看看真的不要紧?不会打起来吧。”
卢高的法律很严,当街斗殴是要关起来的。
贺重闻安心得很:“没事儿,他还不至于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那个混血的年轻人比自己还小,而Adrian比贺重闻还大,少说差了一轮,说是小孩子也没什么问题。
方洛昀想了想,又忍不住道:“他们两个……是那种关系啊。”
贺重闻:“一共有三人,你说的‘他们两个’,具体指的是谁?”
方洛昀一噎。
也是。
如果温珩是个女孩儿,那么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虽然难看了点儿,也能理解。
可温珩也是同性别。这让方洛昀感到茫然。
贺重闻瞥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来情绪:“接受不了男人喜欢男人?”
方洛昀眨了下眼,很聪明地回答:“我尊重任何人的种族、肤色、信仰、取向。”
贺重闻和往常不同,没有继续逗他。
老狐狸变得安静,反而叫小狐狸感到不安。
天色灰蒙蒙的,有什么厚而苦的东西压在云层上。
也压在他的心上。
“……老贺你呢?”方洛昀看着他,眸子里是不带一丝多余判别的疑问,“你接受男人喜欢男人——你也会喜欢男人么?”
终于问出来了。
之前所有似是而非、你进我退的试探,所有模棱两可的暧昧,都将以这句话的答案作为终结。
又或者另一段开始。
他们再度拐过街角,周围几家店已经打烊,没有旁人。
贺重闻忽然站定,叫在他后面一点的方洛昀差点撞上去。
他转身凑近方洛昀,后者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却发现已经无路可退,后肩已经抵在了墙上。
贺重闻离他很近,近到方洛昀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他靠近他,落下阴影。
像一个缱绻的吻,也像要咬住他脖颈的獠牙。
“男人,女人。不重要。”他用气音在他耳边道,“我喜欢好看的……有趣的人。”
方洛昀心脏砰砰跳,他觉得自己应该推开这人,无论是因为他们站在随时有可能有人路过的大街上,还是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的关系不该有这样的亲密距离。
但他笼罩在贺重闻的气味里,冷杉和苦橙细密密地交织在湿热沉闷的空气中,裹得他呼吸困难。
“……方洛昀。”他叫他的名字。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被这样轻飘飘、又沉甸甸地叫出来,像是飘在山巅的一朵云。
年轻的那一个紧张地连闭眼都忘记了,像个从未尝过爱情滋味儿的毛头小伙。
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贺重闻,看见对方形状好看的嘴唇,好像马上就会碰到自己。
“……嗯?”
他从鼻音哼出半个模糊的回应。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根本不喜欢男人。不是那一类人。
他和贺重闻就是异国他乡的萍水相逢,假期一结束,又做回天各一方的两个世界的人,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见。
更何况,贺重闻是那种“never in relationship”的人。没有谁会成为例外。
理智反反复复地告诫方洛昀,他不该对这样的人心动。
那现在的心跳过速,又是为了什么?
但他畏惧的,或者期盼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贺重闻已经站直身体,退回安全社交距离,低头望着直喘气的他,满眼都是笑意。
……被耍了。
小孩儿忿忿地想。
永远,永远不要跟情场老手玩暧昧,小狐狸需要成长,在那之前总是斗不过老狐狸的。
方洛昀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情绪,冷着脸扭头就走。
贺重闻清楚自己做得有点儿过了,撸猫撸到尾巴上,赶紧跟上去。
但仍不识好歹:“你刚刚在期待什么?”
方洛昀不看他,声音硬邦邦:“什么都没有。”
小孩气得不轻,贺重闻想了想:“你不会还保留着初吻吧?”
那自己真是有点罪过。
不对,也不能算罪过,他又没真的亲他。
方洛昀无力地争辩:“怎么可能。我高二就有女朋友了——”
贺重闻只问自己感兴趣的:“那跟男人呢?”
这回小美人连脖子都蔓延开艳丽的绯色,再度加快脚步,把烦人的家伙甩在身后,最后能彻底扔掉。
贺重闻不再激他,停下来欣赏愤怒的倩影。
他弯起眼睛,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得像忠告:“……小朋友。”
究竟是忠告对方还是自己,不得而知。
有什么砸在他头顶。
先是一两滴,尔后迅速连成一片。
乌云果然是种征兆,大雨来得猝不及防,他们接受了卢高“永远不要相信天气预报”的洗礼。
贺重闻成了困在方才情境里回不过来神的人,怔怔盯着从天而降的雨幕,哪怕屋檐就在旁边也不知道躲。
方洛昀本想回头看看这人在干嘛,见他一动不动待在雨里发呆,还是心软了。
他折回来,像贺重闻那时候把他从看热闹的场地带走时一样,抓住年长者的手腕,一把拉到房檐底下。
贺重闻的额发湿漉漉的,遮住了眼睛。
他把它们拨到一边,看了方洛昀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
但眼神依旧是凉的。
方洛昀学着小时候自己淋雨时奶奶的语气那样数落他:“多大人了,怎么连雨都不知道躲。你这样将来还有谁要?”
奶奶祖籍不是约兰市的,哪怕来了约兰几十年,口音也没能改掉。
方洛昀把那份揉着关心的语调学了十成十。
“……还有谁要?”
贺重闻重复他最后一句话,反手握上他的手腕,直到掌心相贴。
他执起方洛昀的手,两人的衣袖都在不停往下滴水。
贺重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定定地看着他,讲话颠三倒四:“要是没有人要。有人要吗?”
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
方洛昀皱眉盯着他,总觉得这人好像陷进了什么古怪的情绪里。
也许是和下雨天有关的回忆。
贺重闻仍然紧紧地牵着他的手,那是不允许猎物逃跑的力道。
方洛昀该挣脱的。
但他没有。
他们还没有熟稔到可以交换恐惧——这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方洛昀只能像哄小孩儿那样温声道:“会的吧。”
只不过,会不会的,总归不会是他。
*
有一种病名叫「豪门伤痛」,指的是电视剧小说里的霸总通常会有包括但不限于童年的创伤,通常会掩盖在冷酷精明的外表之下,直到命中注定的女主角揭开他的秘密,成为治愈那份疮疤的唯一良药。
贺重闻的确是霸总,八成也患了这种豪门伤痛。
但方洛昀既不是女主角,也不会是他生命里的主角。
他们回酒店,一路的沉默比密不透风的大雨还叫人窒息。
贺重闻是个非常会聊天的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久别重逢,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还是泥土里的劳动者,他都能相谈甚欢。
不仅需要碾压级别的情商和智商,也需要贺重闻的确对谈话者有耐心和兴趣。
否则像那回参观完教堂对长发女生的惯性敷衍,方洛昀也是见识过的。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方洛昀已经习惯了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人都会挑起些恰到好处的话题,就算偶尔带着深意和暗示,也从来不会让他难堪。
蓦地不说话,反而叫他浑身不自在,好像肌肤全都黏着沉闷的水汽。
首都自然是有符合贺总要求的顶级酒店的,小方同学又一次跟着体验一回万恶的有钱人的生活。
尽管他清楚,正常来说无论是翻译还是向导,就算包吃住,也不可能跟老板同住总统套房,该另开个标间才对。
贺重闻的房间正对着首都最宽阔的河流,夜幕和灯光将它镶嵌成璀璨的光带。
方洛昀洗完澡出来,重新温暖起来的身体总算感受到饿,准备去小厨房找点儿吃的。
路过露台,见本该也回房间洗澡的人倚着栏杆眺望河面,连之前淋湿的衣服都没换。
方洛昀站在明亮的屋子里,看向处在光影交界边缘的贺重闻,犹豫自己的佣金是否包含了为雇主排忧解难、当知心弟弟等一系列……特殊服务。
他应该给予关切吗?
以什么样的立场呢?
贺重闻听见脚步声,也扭头看向他。
中央空调温度很低,少年穿了件质地毛茸茸的奶白色睡衣,还没完全吹干的黑发蓬乱,连眼神都氤氲着水汽,像只皮毛柔软的小动物。
他现在就亟需一只可以拥入怀的小动物,来抚慰心里的郁燥。
贺重闻看向方洛昀,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杯,眼底映着渺远灯火:“陪我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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