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方为徐碧云引路的是一个清秀灵动的姑娘,身着素白衣裙,面若芙蓉,明眸秋水。
“奴婢玉尘,乐师客居期间,有事尽可差遣。”玉尘声音轻柔却语气沉稳,莫名给人以可信之感。
“先谢过了,玉尘姑娘。”徐碧云点头。
细细打量,江宅不同于一般的京城民居,倒有几分江南园林的味道,粉墙黛瓦,聚石环水,错落有致,庭院深深,彰显主人的文人意趣。
小花园春意盎然,一路花香,突然左拐,迎面便是一扇拱形月门,青石石匾上书“云归”二字。
正门花台植有梧桐,伴以湖石,叠山前一池春水微皱,岸边深青弱柳衬淡白梨花,高低处偶见海棠盆景。再入室内,小窗尽揽水光日景,深静厅堂可答远响,并生清风。
此处布局摆设,徐碧云觉得似曾相识,但又好像少了什么。
“玉尘姑娘,后头是有片竹林吗?”
“乐师怎么知道?以前来过?”她想了想,又摇摇头,“此处从不待客。”
“是吗?这么好的院子,空置可惜了。”
“以往先生倒是常来此处,坐在院中石凳上出神。”
“先生常有烦恼之事?”
玉尘姑娘眼睛一转,直直看向徐碧云,“烦恼之事不少,但多于书房解决。在云归院所思的,定是一片未归的云。”
徐碧云皱眉,歪头,并听不懂。
玉尘姑娘一笑,“是牵挂之人呐,徐乐师。”
徐碧云了然点头,江先生心有牵挂之人,影阁可探查一番。
玉尘姑娘又是一声轻笑,“或许因为乐师是女眷吧,云归院离花园更近,便于赏花。以往客人都是宿在思贤楼的。”
“哦,庭院景致精巧秀美,倒不像一般京城民居。”
“是先生亲自设计的,尤其是云归院,花草湖石,木床书案,皆来自江州。”
“江先生来自江州?”
“是,先生两年前才自江州进京。”
江州,徐碧云微微一愣,遥远的地方,遥远的记忆。
她走到后院窗前,推开是一片绿竹,竹香偏向静中闻,玉尘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下。
许是今日千头万绪耗费心神,又或许是这个院子勾起了回忆,她伏于软垫之上,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春日融融,江州一处庭院内,海棠花枝低垂,恰似画中景致。徐碧云方从午憩中醒来,朦胧间只觉此梦异常真实,连那海棠花瓣舒展的姿态,都与方才所见无二。
屋内静谧,窗外传来阵阵琵琶之声,如泉水叮咚,似莺啼婉转。碧云心中一动,匆匆起身,以清水洗去睡意,便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出。
院中景象映入眼帘,只见阿娘端坐于一株梨花树下的石凳上,神情温柔似水,玉指轻拨琴弦。见碧云出来,阿娘便将琵琶递给一旁侍立的婢女,展颜微笑。
徐碧云小步奔至阿娘身旁,扑入她的怀中。鼻间萦绕着淡淡梨花幽香,是阿娘身上特有的芬芳,令人心安。阿娘轻抚碧云的秀发,柔声道:"碧云,可要尝尝百果糕?待用过点心,阿娘便教你弹琵琶。"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爹面带笑容走了进来。徐碧云眼前一亮,心中暗喜。虽说琵琶妙曼,可比起学琴,她更愿与阿爹一同荡秋千。
不等阿爹开口,徐碧云已欢呼雀跃地奔向他,一头扎进阿爹宽厚的怀抱。阿爹慈爱地将她抱起,轻轻放在院中那架木制秋千上,继而站在身后,双手轻推秋千,助她荡起来。
随着秋千越荡越高,她的笑声如同清脆的风铃,在院中回荡。阿娘也起身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幸福笑容。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与院中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
徐碧云心中欢喜,恍若置身桃源仙境,此情此景,愿长留人间。斜阳穿林,光影斑驳,随秋千轻摇,如梦似幻。阿爹阿娘目光如春,满含慈爱,温暖胜却世间万千。
秋千往复之际,徐碧云想起阿娘的琵琶。心中暗下誓言,待尽兴而后,定当勤习琴艺,以悦阿娘欢颜。思及此处,不禁莞尔一笑,宛若春花绽放。
时光仿若凝滞,院中点滴尽皆铭刻心底。海棠馥郁,梨花皓白,阿娘琵琶,阿爹慈颜,还有那摇曳不止的秋千,是徐碧云心中珍藏的最美回忆。
然而,美好画卷中,徐碧云蓦然觉察一丝违和,奈何眼前景象渐渐朦胧。阿爹阿娘身影渐隐,院中芳香愈□□缈。
下一幕便是令人心颤的大声尖叫,温热浓稠的血液黏在手上,两个身影挥剑刺向她的家人。她大喊着不要,渐渐转醒。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此时,日光微亮,天气微凉,室内昏暗,恍惚如在梦中。
起身,走向净室,清凉的水扑在微热的脸上,知觉回笼,她大口喘气。
这里不是她幼时居所,这是江先生的宅子。
琵琶乐师徐碧云,来自荆州,并非江南。
***
另一边厢,陷入梦魇的还有江先生,十年光景,夜夜不得安眠。
江州书院内,春光烂漫,生机盎然。杨柳依依,桃花灼灼,一派繁华景象。晌午刚过,书香四溢的院落里,三位少年相对而坐,正在切磋学问。江亦安与姚师兄、赵师弟,俱是书院之中佼佼者,此刻正相谈甚欢,论古今,辩是非,妙语连珠。
忽然间,赵师弟面色骤变,双手紧捂腹部,痛苦难耐。江亦安与姚师兄见状,不禁面面相觑,心中暗自揣测,莫非是午膳中有何不妥?正欲询问之际,江亦安亦觉腹中翻江倒海,一阵剧痛袭来。
未及反应,只见赵师弟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神情痛苦至极,径直倒地不起。姚师兄惊骇之余,亦是口吐鲜血,软倒在椅上。江亦安心中大骇,只觉血气上涌,已至喉间。临终之际,他心中一片明悟:是毒!
不知过了多久,江亦安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景象依旧,赵师弟与姚师兄已气绝身亡。外间春光依旧明媚,鸟语花香;里间却是死亡的寒意逼人,令人生畏。江亦安心中惊骇莫名,疑惑万分,不知自己为何竟能死而复生。
他踉跄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书房。一路上,三三两两的同门尸体横陈,皆是口吐鲜血,死状可怖。春日和煦暖阳洒在冰冷尸体上,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令人心中发寒。
江亦安心中悲痛交加,却又不敢耽搁,急急奔向夫子住宅。然眼前的景象更是令他大惊失色。林府大门敞开,门边躺着管家的尸体,喉间一道刃痕,显然是被一刀毙命。
踏入府中,眼前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夫子、师娘以及十数名下人,无一幸免,皆已命丧黄泉。江亦安心如刀绞,早已泪如雨下。然而,一片人间地狱中,独少一人:夫子幼女,碧云。
六岁小童,不知去向,江亦安又疑又忧,霎时间,如梦初醒,顿悟天意:此番重生,乃上苍赐予之机缘。既无力挽回灭门惨祸,则寻回碧云,护佑恩师幼女,共赴仇敌,实乃此生天命。
春风如旧,花香依然,江亦安心志已定。长吁一声,拭去泪痕,目光如炬。踏出林府,胸中只存一念:觅得碧云,护佑周全,为亡故师长同门报仇雪恨。
屋外麻雀啁啾,江亦安自梦魇脱身,吁一口气。
昨日春日宴中,她甫一抚琴,一开口,他便知晓,恩师遗孤,近在眼前。头一回他心中激荡难以自持,险泼了茶。既然重遇,他自是要把她纳于羽下,珍之重之。
上苍怜惜,十年寻觅,终得回响。
***
“徐乐师,可是醒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后,玉尘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是,玉尘姑娘。”
“早膳已准备妥当,徐乐师梳洗后,请跟玉尘到餐厅用膳。”
“好,劳烦玉尘姑娘。”
徐碧云到达餐厅之时,江先生已落座,他眼底乌青,仿佛也没睡得安稳。一壶热茶刚沏好,桌上摆着点心,两碗鸡豆粥,几片合欢饼,和三件百果糕,是她梦中未来得及咬上一口的百果糕。
徐碧云嘴角弯弯,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江宅处处勾连她的幼时记忆。
她定了定神,入座,向江先生问好。
“江先生早安。”
“徐乐师早,听声音比昨日哑了两分,昨夜可是没睡好?”
“无碍无碍,只是忘了关窗,吹了些风罢了。”
“那快请坐,喝口热茶。厨房准备的都是些江南点心,也不知是否合你胃口。”
“这几款城东知味斋也常有,尤其是这百果糕,香甜粉糯,乐府同僚们也常买了吃。”
“请用。”
徐碧云抿了一口茶,咬下小小一角百果糕,松仁胡桃的坚果味道顷刻充盈口腔,芳香清甜,余韵悠长,比知味斋的更加可口。
“徐乐师可吃出不同了?”
“是,先生厨房,手艺更甚知味斋。”
“过奖了,大约是知味斋的师傅并不长于江州,未必知道百果糕之妙罢了。”
“请先生指教。”此话勾起徐碧云的好奇。
“江州人做百果糕,不加橙丁,使其甜处非蜜非糖,可暂可久。知味斋加了,便失了本味。”
徐碧云沉默思忖,幼时记忆隐隐绰绰,最后在江州那段时日,正好是她始龀之龄,阿娘不许她吃甜食,她也记不得阿娘准备的百果糕到底有没有橙丁。但此刻所尝味道,与她记忆相合。她忙喝了口热茶,许是太烫了,烫得她直想掉眼泪。
“咳咳咳。”
眼前出现一方手帕,她掩口咳嗽,又见先生给她递来一杯温水。
实在过于狼狈失礼,徐碧云心想。
水过润喉,缓了口气,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总算歇住,徐碧云羞得满脸通红,赶忙道歉。
“无碍,且当自己家。”
先生实在太客气了,徐碧云觉得,她不过客居数日,怎好意思喧宾夺主?
她掀过一页,换个话题,继续昨日之问。
“先生昨日说,茶芜香乃波弋国特产,然波弋使团尚未抵达京城,那想必城中必有接应。先生可能推测出幕后真凶?”
“徐乐师可有猜想?”
“比如与太子结怨之人?”
“太子仁厚,甚少结怨。”
先生又在迂回绕圈。
“同朝为官,意见不合?”
“徐乐师指的是,三皇子?”
徐碧云一惊,瞪大眼睛,没想到这回他竟开门见山,直指影阁。
她定了定神,略微倾身,“不无可能,众所周知,朝堂之上,三皇子和太子呈水火不容之势。如若太子倒台,可不就是三皇子上位吗?”
“储君之争,以命为赌。若三皇子手眼通天,已能插手太子府内务,又何必以精神倦怠之毒投毒太子妃呢?直接一瓶剧毒喂太子岂不省事?”
徐碧云也觉得蹊跷,三皇子行事狠辣,素来是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即中,这事不像他的作风。
“所以先生断定太子并无性命之忧,且等好戏开场?”
“静待幕后之人露出真容,方能擒之。”
说罢,江先生端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
脚步声自厅外传来,江宅管家匆匆走入,欠身行礼,“先生,外面传来两则消息。”
管家边说边瞟了一眼徐碧云。
她正要起身回避,江先生开口,“但说无妨。”
管家神情犹豫,缓缓开口:“昨夜,摘星楼有人闯入。”
徐碧云微微低头,假装看不到先生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可有丢东西?”
“没有。”
“第二则消息呢?”
“太子府制香局有一新任女官,昨夜暴毙于?乌簪巷。”
百果糕部分参考《随园食单》,勿考究勿考究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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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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