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姜云便来府上送帖子。说滁州那边催谭云山年前过去,吴县丞等人张罗着后日要给判官大人践行,约在扬州的清风楼,邀他一同前去。
往年的官员调派都是开春之后才开始,这次竟然这样着急?刘兆柏一面纳闷,一面打开帖子。没瞧两眼便开始咳嗽,只好起身道:“聂君稍坐,我有些不适,去去便来。”
帖子中间夹着薄薄的半页信纸,上书不过寥寥数字,却令他感到重若千金。若是此前那迅疾的调令还叫人摸不着头脑,那么现在胜谁败,似乎已经十分明显。
如今人人都道龙川是防微杜渐的典范。知县神断,官绅合力,防灾有功,擢升判官,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可仔细回想,当初的争辩厮打分明是县丞一方占了上风,若是他们一步不让,不救便不救了,如今遍地都是灾,即使不救,法不责众,也怪不到任何人头上。可他们还是愿意剜了自己的肉;眼下又许他得了升迁,巴巴儿把人送走——让步至此,菩萨都没这么好心肠吧?
他又看了眼那信:“非我所愿,子时。”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转手便将那信搁在火盆点了。
姜云一盏茶喝完,刘兆柏才返回厅内,一手擎着一个锦盒,一手捂着帕子,刻意与他隔了几步:“几日骤冷,夫人和阿鸰都害了风寒,今日我醒来也觉着乏力的上不得马,恐怕是过了病气,后日怕是不能亲送了。”说着将锦盒递与姜云,苦笑道:“此物以表心意,劳烦聂君得替我转送,同谭知县讲一声,我这厢便是有心无力了。聂君一定替我带到。”
姜云眼中泛起一丝犹疑,欲言又止道:“那么,伯爷一家保重,问嫂夫人同阿鸰好。留步吧!”
刘兆柏敷衍着点了点头:“那么恕不远送了。”
尽管刻意强调了有心无力,但也不确定这话能不能递过去。当夜起,刘兆柏便独自歇在了西门的小书房内。伯府的西苑近邻西山,院内都是些竹林景致,一向也没什么人打扰。刘兆柏一年当中有几次会宿在此处,专为清修断食,因而除了扫洒的婆子长工,这园子几乎静的令人无法察觉。
第二夜子时,沈拂带着阿鸰在主房沉沉睡去。几片雪花轻飘飘落下,有人却扣响了西苑的门,那门嵌在灰灰的院墙里,在龙川深沉的夜里几乎微不可觉,可在冬季的伯府上却直击刘兆柏的心。
他从军时的警觉习惯一向未改,稍有动静便立即醒了。
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那人还是这样敲着门。
一颗石子在心里落了下来。
刘兆柏直挺挺在门内站着,犹豫着。许久,他才挪动脚步,事已至此,总不能叫人瞧了去吧。
嘎嘎两声,他还是打开了门。
雪下的很慢,门前自然没留下人的印记,一只扬州时兴的普通竹篮静静躺在地上,靛蓝底的白花布轻轻掩着,里面是一些蔬菜,一个巴掌大的小包夹在了一颗白菜中,藕色的布料在开花的卷叶里显得不易察觉。刘兆柏往左右瞧了瞧,便拾起那个篮子,轻手轻脚关上门。打开包裹,里面是几页皱巴巴的黄纸,卷的仿佛烂菜叶一般,一层裹着一层。纸张厚薄不一,页根又攥紧的痕迹,显然是从不同籍册上撕下来的,撕的时候怕人发现,便悄悄攥成了一把,默默搓碾着下来。
其中一页记载的是数块的易主之田的明细,包括地主、留税数额等,落款记有具体的日期批次及名目,字小模糊,最瞩目的,便是末尾当时的营田使宋安行的名字。这个时候的宋安行,旁人不认得,刘兆柏却有些印象,正是他在淮西戍边时的安抚使。
那还是宣徳年间,如今的皇帝还是皇四子。大夏南境频扰,左相曾晖力主沿江军屯,而淮西蓟、舒、无为等州军便是重要的屯区,宋安行既是淮西安抚使,自然与这屯田有些关系。而彼时他刘兆柏不过一十六七岁的小兵,没怎么见过这位大人,自然也不会深究其姓氏来源。后来,军屯令下发不久,刘兆柏便接到家中急信,离开无为军回了家。
昭定元年,先帝李俭驾崩,皇四子李炟登基。他才隐约晓得了宋安行那个“宋”乃是妹妹宋芸的“宋”。这宋芸来自民间,乃是李炟龙潜之时的一位夫人,这位奇女子在入府之前嫁过人,却深得皇子的心,李炟甫一登基,便封了这宋芸为贤妃,不久又立为后。是以,宋安行这便宜大舅也就成了国舅爷。
短短十多年间,朝内动扰更替频繁,年号由宣德改到了昭定,又从昭定改到了如今的延嘉。刘兆柏看着那页落款为昭定二年的字样,不禁陷入沉思。当军屯真正在地方上推行时,他早已回到京都,扎进了老爷子那档子事,至于后来屯区发生了什么,他自然无从知晓了。而往来十多年,淮西已是良田万亩,地方上也极少有人晓得国舅爷曾深耕此处。
可这与谭云山又有什么干系?难道吴寥真和宋氏是亲戚?自泰州返回,王立方和沈舜的告诫之语又一直萦绕在刘兆柏心头,此刻一看到宋安行的名字,更是疑窦丛生,他连忙展开最里面的几页。
只见正当中有两页黄纸折在了一起,是记载着田块形状、四至、佃户等明细的契状。第一页有几列拿笔草草划掉,隐约能看到个“文”“武”的字样,其余字样潦草不堪,一时也瞧不出原委,这页纸很旧,沾着些油渍菜汁,晕出来层层痕迹,必是用来保护下面那张纸的,当他轻轻展开那页纸时,上面赫然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欧昌?”刘兆柏喃喃道。如果不是重名,那这个欧昌他倒是认识的,作为欧氏少掌柜,龙川族中凡有大事商讨如何能少了他?他的名字出现在淮西田产的契状上,不稀奇。如欧氏等江淮豪族总是想着往外拓展产业,着人疏通在外地置办些田产,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没想到这找的人却是国舅宋安行——谭云山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做派,不就是在说欧氏和皇帝的大舅子有私交?
那么别的先不说,谭云山急调滁州一事,定是他们的手笔了。刘兆柏忽地想起八月初三的县衙议事,欧昌临走时说的那句“屈才了”,原来那时已存了心思了吗?
他抖了抖那纸,又细细看了一遍,那田块原是舒州里湾的六百亩军屯水田,却转为了欧氏所营。而几页纸当中只有宋安行的印鉴和欧昌的笔迹,却没有户部的咨文印鉴——也就是说,这块田是军屯私转民屯的。
难道谭云山原先拿捏吴欧等人的就是这件事?
这事便能逼得他们一再让步?就为六百亩水田?
诚然,若搁在太平时候,这未经报备的“军转民”确能称得上一桩“打称”的事,毕竟有侵吞官田之嫌。可如今想拿出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了。眼下连年天灾下,偏远屯田区的农户抛荒的抛荒,逃难的逃难,人都没了,大户们置办些田产,军屯转民屯,不仅多产粮食还能增些课税,朝廷已然不置可否,便也是默许的,何况区区六百亩。
退一万步讲,此等陈年旧事,若真有人要深究,也得看上头怎么个说法,除非他谭云山在朝中有靠山大得过宋氏,否则这就是一张废纸。而如果真的有,他又何必在龙川这下等县中蹉跎至今,才得一个滁州判官?
左思右想,只有一种可能。
谭云山此人善用奇谋,若是真捏在手上不叫吴寥他们瞧见底细,倒也不是不能唬他一唬,这也的确是他的做派。想当初知县大人堂上砸酒骂娘怒发神威,一说要查账,那些个宗亲世家还是有些怕的,可后来不也是没真的下手去查?捏着个草纸当把柄,逼得那欧氏让步,这也算是他谭云山的奇谋之一了——甭管好不好使,用了再说。
“艺高人胆大,不外如是!”刘兆柏叹道,仿佛瞧见了一场了不得的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吴寥等人瞧见这等“底细”,怕是都气得七窍生烟了吧?此等胁迫,岂不等同于奇耻大辱?如此才要想尽办法弄走他吗?
但转念一想,也罢,都是做惯了戏的人。莫说老谭拿这把柄吓唬那老吴,老吴自己不也喜欢装神弄鬼吗!时常整出些“皇亲国戚”的传言,谁知竟拐了这些弯弯绕绕?这老滑头还真是不出王立方所料,尽干些攀扯妇人的事!
刘兆柏暗自有些好笑。事已至此,判官走马上任,伯爵不趟浑水,欧吴两家把酒言欢——已是不错的结局了,还要如何呢?
留在我这当个见证?届时再故技重施?
刘兆柏摇摇头,“老兄啊,究竟是你错看了我,还是我错看了你呢?”
一声鸡鸣,他吹了灯,往后一靠,闭着眼掐了掐鼻梁,瞧着仍然黢黑的天独坐良久。又兀自收好那几页纸,寻思空闲时路过滁州再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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