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成片成片的稻田,眼前出现了一座吊桥——打眼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经久失修……
舆望舒刚上桥两步,木桥就左右摇摆晃悠的厉害,细看脚下木材,个个饱经风霜,枯朽不堪。脚踩起来吱吱作响,板子之间时不时还有几处空隙。
抬头看了看眼前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的少女,早已把自己远远甩出一大截的距离,又低头看了看桥下湍急的水流,果断放弃迈步前进。
一个呼吸之间,他已补齐二人差距。
刚过吊桥,陈芦花又发‘癔症’,再次放着正道不走,反而又对挡在身前的大山捏起三指,哨声刚响,旋即数道手臂粗细的藤蔓就随着清脆哨声从高处坠下。那藤蔓好似有意识般,先将地上两筐猪草紧紧缠绕,后见陈芦花一个摆手,立刻缩回上前帮忙的手,只见她将藤蔓绕到腰腹一圈,熟练打上攀登结后,脚下一个腾转,顺着石壁,三下五除二到达山顶。
舆望舒暗想:“早在猪子坡就该想到的,这丫头还是个练家子。”
舆望舒已不是第一次来人间,虽然来了也多半是和小虞结伴吃酒,但这大禺右起三江,左至西凉,上到渭北,下到镍冲,大大小小的酒肆村舍他也见过不少,可眼前这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可谓是新奇至极。
其实早在猪子坡,他就发现了草丛里的两个小家伙,本想装作没看见一走了之,奈何离开之际,鼻尖嗅到一缕淡淡的妖气。
这道妖气来得极淡,她二人又是肉身凡胎,许是在哪里不小心沾染上的,舆望舒这么想着。
这人间本就是灰色地带,神仙来得,妖也来得,他本没太放在心上。
只是其中一个小个子姑娘吓得要哭,他心一软,想着既然碰到了,不如护送她二人回家,省得父母担心。
反正近来也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
陈芦花正在山顶动手解开藤蔓,舆望舒想起一路上少女的种种行为不禁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其实她俩压根不需要自己保护。
动手解下腰间藤蔓,不出几秒钟功夫,刚刚带人上来的功臣就自动归于地下,一阵微风拂过,地面不留一丝痕迹。陈芦花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虔诚的对着参天古树拜上一拜,这才继续前行。
舆望舒站在陈芦花方才站的那处土地,静静看着眼前这颗梧桐,枝繁叶茂,紫白色的梧桐花如繁星般绽放枝头,树干有三五小儿环绕那般粗,树根凸起裸露,方才的藤蔓多半是枝隐于地下的树根,不用之际埋于地表,而那哨声,则是它听命行事的口号。
这棵梧桐,怕是近千年了。
百年修行,就不会是什麼小精小怪,更何况这近千年的古树,成仙也是易如反掌,不在话下。但它却甘愿居于一隅,在这天地间不知名的一处村落庇护一方。
舆望舒敬佩之感油然而生,学着刚刚陈芦花的动作拜了一拜,这才转身跟上。
借着山顶,谜一般的陈家村全貌尽收眼底。
沿着山顶下去,经过背阴处的羊肠小径,百余户人家整整齐齐坐落在几处山谷之间。
依山傍水,确实是个十成十的好地方。
陈芦花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厨房起火烧水。
舆望舒看了眼在炉火前发呆的少女,转身自顾自的四处游走,随意打量起这所农舍。
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相比,陈家村可谓算得上简朴至极,换句话说,木字当头。家家户户土坯圆木,造型各异。
尤其是眼前的陈芦花家,中屋横梁犹如山间劲松,一头仰天,一头杵地。房顶檀木密密匝匝,却丝毫阻不住光线透入,无数粉尘在一道道光束里尽情飞舞,舆望舒轻轻抬手,弹走视线里不知名的黑色小飞虫。
看来,这里也并非什么世外桃源。
……
“陈家丫头,就你自个在家吗?”
听声是个长者。舆望舒被来声吸引,转过身子,视线落在门口处。
来人估摸着五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佝偻着身躯。明明身量很轻,走起路来却意外的沉。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老者与舆望舒擦肩而过,堪堪有他半身高。
陈芦花刚把手边一根木柴塞进炉火,听到来声,忙放下手中蒲扇迎了上去。
“老王爷,您在家等着就行,大老远跑来多热啊。”
老王爷抬手擦完额头薄汗,另只手搭上陈芦花右手手臂,脚步缓慢而沉重,一步一步朝屋檐下走去。
陈芦花扶着来人坐下,桌上凉茶只剩个底,勉强凑个满杯,老王爷仰头一饮而尽,显然是热急了。
陈芦花知道他来的目的,指了指厨房西北角,那里满是一垛垛码放整齐的粮食,其中几袋正是老王爷的。
“老王爷,您先在这歇会。我父母去了地里,晚些回来了就把粮食给您拉去。”
灶中炉火如天上烈日,说话间锅气袅袅,一圈圈白雾顺着缝隙一溜而出,沸腾的水不甘示弱,木质锅盖被顶起,一下接一下。陈芦花抽出柴火,小心掀开锅盖,借着葫芦瓢,把水放到缸里晾凉。
老王爷把少女干净利落的动作看在眼里,眉间晕起赤色,喉咙止不住一个吞咽,忍不住开口试探,“六儿是去地里插秧了吗?”
陈芦花头也不回,点点头。
老王爷心下一喜,直起身来,连佝偻的身躯也努力打直两分,“丫头,借你家板车用一用。”
陈芦花眉头微蹙,几大袋面粉,他一个老人怎么拉的回去,好心开口劝说,“老王爷,你放心,等我爹一回来,我就让他立马把面粉给您送过去,您就别折腾了。”
老王爷面上一笑,露出几颗老黄牙,动手套上板车,坚持要自己拉。
陈芦花无奈,帮着把几袋面粉拖到板车,码好之后送人出了大门。
正要转身之时,老王爷讪笑着开口,“丫头,你帮着推到我家门口吧。”
明明对方面上带笑,陈芦花却从心底想要远离。
往日记忆倏地进入脑海,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望着门前刚好经过的人,低声在她耳边说,不要和那人单独来往。
眼前笑脸和记忆中的路人逐渐重合。
没关系的,把他送到家门口我就回来。甩去心中杂念,陈芦花点头应下。
老王爷家住村南,和陈芦花家有一段距离。或者说,和任何一家都有一段距离。
听父亲说,老王爷是年轻时候入赘到的陈家村,婚后不出几年,某日,陈姓发妻突然暴毙,事发突然,连个子嗣也没留下。
不久之后,白发人也双双离世,空留一座房子和入赘来的男人。
发妻离世后的一段时间,男人闭门不出,村里人担心,曾三三两两上门探望,人人皆吃闭门羹。
等再见到男人之际,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一半,身子也不似往日那般康健,面容消瘦,精神却出乎意料的亢奋。逢人就瞪大双眼,伸手去拉,嘴里喃喃有词,我是王公贵族之后,祖上出过王爷,尔等平民皆要称我为王。
村里人都说,陈家女婿受了刺激,多半是疯了。
谁又会和一个疯子一般见识,慢慢地,即便后来男人看似逐渐回归正常,村里人也都叫他一声老王爷。
至于别人口中老王爷三字到底是一个称谓,还是出于嘲讽戏谑,他本人全盘接受,也从不置喙。
陈螽生站在山顶,远远就看到推着板车的陈芦花,仔细一看,才发现拉车的男人是老王爷。
打三岁起,他就知道人无完人,全村人是谁都好,他都能和颜悦色,笑着伸手给人抱,唯独除了村南的老王爷。
那人在他眼中,更像个阴暗爬行的无脊椎动物,浑身上下散发着鬼魅般的气息。
总之,就是不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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