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娘子是喜欢在下这柄剑?”
沈之衍解下腰间宝剑,正欲放到一侧,见姜珮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忍不住开口问询。
姜珮听了这话下意识摇头否认,她心有余悸,侧过身不愿再看,低声道:“妾胆子小,见不得饮过血的兵刃,一时吓到了。”
这柄剑若只是饮过正元帝的血也就罢了,但如果这削铁如泥的宝剑差一点割断她的喉咙,那就十分可怖了。
她道:“听闻郎君曾手刃过许多山匪,今日一窥宝剑,果然不同凡响,不见利锋,先闻其声。”
沈之衍闻言轻笑,见姜珮着实害怕,便不多言,屈指叩铃:“既是姜娘子有意体恤,便点几盏来,不必拘束。”
周跃应声而入,望见主公示意,黝黑的面上闪露一丝讶然,然而并未问出口,还是恭恭敬敬取过架上宝剑,向姜珮称谢。
少了唬人的兵刃,姜珮才转过头来扫了一眼摆设,沈之衍那些的古怪规矩果然不是称帝后才添的新毛病。
案几上放着四色点心果干,大约是这里最受女郎欢迎的几类甜食,她面前还有一盏茶楼现烹的盐茶汤,而篆刻“沈”字的茶鍑里正咕嘟着滚水。
她有心勾引他时,曾贿赂过几个茶房婢女,知他夏日极少用冰,只饮热茶,冬天却反其道而行之,衣着单薄,以冷水沃浴。
尽管做好了准备,可她踏入那大变模样的“温泉”时还是冷得发颤,好在那近乎灼人的暖源触手可及,她厚着脸皮贴上去,动上片刻便不冷了。
幸亏沈之衍只喜欢这般折磨自己,并不强求旁人一并如此,平日里她作为嫔妃应有的夏冰冬炭比起从前只多不少,只是侍寝时稍有些不适。
但平心而论,也有别样的滋味。
沈之衍无心与她谈情说爱,见姜珮执盏在手,温声道:“姜娘子既然不喜沙场武夫,何必一定要嫁我?”
他从前与姜珮并无过多交集,若不是皇后向母亲提起这个闹着一心要嫁与他的侄女,他甚至不知何时惹上这个麻烦。
姜珮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借杯中雾气遮掩神情,自己暗中倾慕沈之衍,甚至绝食明志这件事,她也是定了亲之后才知道的。
那不过是姜皇后编造出来的理由,好叫她那位敏感的姑父少些疑心,可当着沈之衍的面,她却不能不圆回来。
“沈郎年少英武,聪慧非常,仰慕者何其之多,我自然……也是心悦的。”
她于雾气中抬眼,颊边都熏蒸出一抹红,却又极快地低眉下去,咬唇不语。
这过于亲昵的称呼教沈之衍击茶的动作一顿,等姜珮饮尽一杯,他将注入茶汤的杯碗递与姜珮,徐徐道:“承蒙姜娘子错爱,京中佳婿如云,沈某一介布衣,担不得这份情谊。”
一介布衣?姜珮猛地抬头,正撞见他探究神色。
沈之衍对姜珮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轻叹道:“自从祖父病重,父亲已然归乡侍奉,前日家中来书信,令我速速归家,今日已将辞呈交付上官,不日便奉母返乡。”
姜珮平复了一下心内波涛,她上一世对沈之衍并不关心,他也不曾同她提起此事,只是后来偶然听过正元帝说过一句,河东节度使新丧,但太原距长安不近,传回消息已经不知隔了多少时日。
原来竟是这样快……可正元帝难道会肯?
不过如今天子势微,河东节度使病沉难起,姜珮也拿不准正元帝是作如何想。
她目露担忧,下意识地抚动茶盏,似是没有听懂他话中之义:“那郎君今日邀我是要商讨婚期……提前之事?”
不待沈之衍开口,姜珮便自顾自道:“姑母也嘱托过阿爹阿娘,要早日商定婚期,可家里原想着哪怕一切从简,总也得再等一月才能安排妥当,若是府中确有要事,阿爹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她言辞切切,满是倾慕,像是真心实意为他不安,反而惹得沈之衍诧异,他顿了顿,道:“这般婚仪实在太过委屈承恩公府,便是承恩公肯屈就,但若有万一,岂不耽误姑娘青春?”
长房虽然能继承几乎全部的家业,但按照律法沈之衍作为长孙也要服丧三年,姜珮不是不晓得这一桩,她虽做了决断,可离家千里,又要嫁这样一个夫君,她还是有些怕的。
沈之衍轻击茶汤,平淡得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婚事:“太原乃兵家必争之地,常年战乱,不比长安繁华,坊间亦有些关于在下的传言,想必姜娘子也听说过。”
坊间流言……姜珮听到这里险些忍不住气笑,沈家大公子邂逅民女的故事她确实也听说过,甚至还亲眼见过,他与那个姓卫的姑娘分明是情投意合,沈之衍自己都未曾否认,哪里就是流言了?
可她择婿不过是为了终身有靠,最看重权势荣华,什么卫姑娘陈姑娘,既然他不曾迎娶过门,那便是有缘无分的姑娘。
沈之衍瞧她神色凝重,知她不过是叶公好龙的寻常女子,平和道:“皇后久居内廷,未必知晓这些民间私事,若是姜娘子改了主意,不妨由家父上表请罪,陈清原委,便是退亲也不伤姜娘子颜面……”
他话音未落,姜珮手下一松,盏中茶水尽数泼洒,溅到她衣裙之上,瓷盏顺着裙摆滚落到地上,叮叮咚咚闹出一阵响,引得青萝叩门,低声焦急问询。
但姜珮却恍若未闻,她急切起身向前,握住沈之衍手臂,还没开口眼泪便先滚了下来,污了那一层薄薄的脂粉。
“我不过是年轻不懂事,吃两口醋罢了,又不曾上门刁难过她,只想要郎君一句软话罢了,谁知竟惹出郎君这许多怨恨来,连退亲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全然不顾被热茶染出的一片红,固执捉住他袍袖,哀哀哭诉:“我连脸面都不要,先求了姑母赐婚,今日又满心欢喜来见你,郎君便这样讨厌我,只要瞧见我面露难色,便要打退婚的主意?”
姜珮这番话声音不低,叩门声一时都停了。
沈之衍不喜与女子过多纠缠,极轻地蹙了一下眉:“我与姜娘子今日才有缘相识,何谈厌恶?”
姜珮破涕为笑,又恐妆容滑稽惹人耻笑,松开了握着他的手,遮住自己眼泪冲刷过的粉痕,仰头道:“那郎君觉得我丑陋?”
沈之衍微抿了唇,她虽哭花了脸,也称得上是个美人。
但这张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与当日那个盛气凌人的美人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她,目光里可有如今的恋慕不甘?
“自然不会。”
他的目光长久落在她身上,姜珮知晓大多数男子都吃这一套,免不了得寸进尺:“是姜家门第不显,惹得长辈不喜,觉得我不配做沈家妇?”
沈之衍闻言打量了她一眼:“承恩公府宠遇正隆,是沈家高攀。”
姜珮想了想,略去他那桩风流韵事不谈,柔声道:“那我倒不知,郎君为何要拒婚?”
沈之衍取了一瓢温水,抬高寸许,缓缓倒在她伤处:“哪怕娘子知我并非佳偶,也一定要嫁?”
她爱用香膏滋养肌肤,水液落在盂内,都蕴含了一汪茉莉的香。
姜珮轻快地点了点头,略有些往日的骄矜意味:“我既然相中郎君的相貌才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怎会反悔?”
夏日裙衫轻薄,跪坐时还好些,一旦站起身,那洇湿的纱罗便紧紧贴在她肌肤上,勾勒出她柔软纤长的小腿,只要有心一瞥,就能窥见那一分光洁细腻。
更何况,他正坐在她的面前。
她一时羞窘,欲伸手去遮,却见面前的男子特意避过身去,反而收了回来,低低道:“妾失礼了。”
沈之衍起身,语气称得上体贴有礼:“今日是我冒犯,唐突了娘子,车上有药,教侍女拿给你。”
她弄得周身狼狈,又是孤男寡女,哪里还能分说下去,姜珮点点头,却仍心有余悸,暗里将沈之衍问候了千百遍,怯怯问道:“既知妾心如石,郎君还要上表……么?”
沈之衍未曾转过来,却能感知身后那道殷切目光,反倒觉得有些好笑,安抚她道:“平民百姓并无上书之权,娘子大可安心。”
青萝进来时捧了衣裙伤药,沈家郎君避出来时吩咐周跃拿药,把她唬了一跳,进来细细查看娘子身上……居然只有手腕一处烫痕。
“姑娘要使气砸杯子,也该砸旁人,怎么水都泼到自家身上了?”
青萝伺候她宽衣涂药,将湿衣叠好,絮絮道:“幸亏娘子平日出行都带了几套罗裙,否则还不知要怎样收场。”
女郎大胆求爱,早已经不是什么坏名声的事,特别求的又是年龄相近的清俊郎君,两人若是登对,那就是一桩美谈,可她还从没见过娘子这般中意过一个男子,实在吃惊。
分明昨日娘子还恼得不行,见了面哪怕不撕破脸,也要兴师问罪的。
姜珮虽然失手泼了茶,下意识也护着自己,没教热茶烫伤,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可笑至极。
亏她前世还以为沈之衍待那女子是何等一心一意,还煞费苦心,同她说起沈氏不足之处,仿佛一门心思为这个未婚妻着想,劝她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可今日才用了一点点矫糅做作的手段,戏还没唱到一半他便改了口,可见就是性情再坚忍的男子,在女色上也软弱。
这倒省了她的事,连那句愿两女共事一夫的虚伪话都免了。
……
女郎更衣上药麻烦,等周跃送姜珮登车、再回来收拾碗盏时,茶鍑里的水都转温了。
沾了美人唇脂的那盏,杯口已然残缺不全。
金银器皿倒不值得什么,只是官家瓷盏都是成套烧制,又刻了沈氏徽记,这样专供贵人使用的东西一旦不成整套,就要尽数销毁。
不过承恩公府的娘子骄纵,脾气难免大些,主公又有退婚之意,本来他也不指望能保全这套瓷器。
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收场。
比起古怪怯懦的卫娘子,他私心里确实以为姜娘子嫁进来更合适些,可主公有意与卫娘子亲近,难道只为教姜娘子今日闹一闹脾气?
他回府后,直接到书房复命。
酷暑难耐,但书房里连冰盆也无,他入门时,袁江正要送帖去姜府。
如今再下拜帖,定然不是原先的意思了。
果不其然,沈之衍召他来也是吩咐此事,但其中有一桩要紧事却教他迟疑。
沈之衍察觉到他的为难,搁笔道:“有何不解?”
周跃不敢违逆主公的意思,但是要请那位远在太原的名医为姜娘子诊脉……姜家正值多事之秋,若是知道难免多思,以为沈家有轻侮之意。
贵人们心意的改变或许只在一瞬,他们这些下属却不能不多揣测些。
他道:“以属下愚见,姜娘子面色红润,不似有疾。”
日影微斜,昏暗的光照进来,明暗割裂,一片阴翳遮住了大公子的神情。
但他的话语还算和善。
“有些病症未必教人瞧得出来。”
他道:“或许连姜娘子自己也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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