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素来少雨。
可今年的雨连绵不绝,下了整整三天,每一滴雨水都浇灌在鄞都百姓的心尖尖上。
而城东的破庙显然阻隔不了这淅淅沥沥的雨水,一股子破败的霉味顺着腐朽的木头丝丝缕缕的散发而出,墙角的蜘蛛网也在摇摇欲坠的木门之间抖动不已。
此刻,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的少年人正靠着木柱,颇为破败,此刻大口喘着气。
连日来的赶路和逃亡使得他面色惨败,近一个月来所受的追杀更让他力不从心。
胸膛,手臂,大腿骨,密密麻麻的伤痕让他渐渐的丧失了自己的精力,而阴寒也早已沁入骨血。医者不自医,他已经寒气入体,更何况周围没有药草。
他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他躲了五年,最后还是躲不过。
过往太狰狞。
顾舟寒闭上眼,五年前鹄云谷大屠杀的场景依旧在他脑海里盘旋,危难之际,他才知道他的父母兄长,甚至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和他都并无血缘关系。
漆黑的夜幕,火光冲天,他的父母,兄长,甚至是还带着稚气未脱的妹妹,都在火光里消失不见。他阻止不了不了那些觊觎鹄云谷的人;他那时才不过十一岁。
“走啊!”
“阿寒,不要回头,走!”
“纭儿就托付给你了,带着纭儿走,找个地方隐姓埋名的活下去,护着她!一辈子都要护着她!永远都不要想着复仇!”
这些话夜夜在他梦魇之中张牙舞爪的袭来,说话人的面容隐匿于阴云之中,他只知道他生来不详,不祥的他也只能带着已经昏迷的妹妹逃脱而去。
他永远都记得纭儿睁眼时,双眸之中的愤恨有如实质:“都是你!要不是你,我爹娘还有兄长都不会死!你就是被我爹娘捡来克我们的吗!怎么死的不是你!”
“顾舟寒,你就是个废物。一人拖累整个鹄云谷被灭门,你就应该匍匐在阴暗潮湿的腐烂之中,见不得光明。”
“顾舟寒,我恨你,你还我父母兄长……”
纭儿言语之间刀刀见血,顾舟寒的意识渐渐的消损。
连番的高热让他再也承受不住,病痛的躯体拖累他继续前行,他竭尽全力才寻找到了这处破庙,想必追杀他的人想必很快就要到了。
只是他至死都要辜负养父母的嘱托,他把纭儿弄丢了;三年前,纭儿用迷药晕住了他,后面的三年纭儿不知所踪。
顾舟寒垂下了眸子,心绪陷入暗雾之中。
像是有无数个斧头砍在四肢百骸,之前本来已经肆虐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顾舟寒昏昏沉沉。
就这样吧。
病死,疼死也比落入那些人手中要好。
活过了十六个年岁,也够了。
他迷迷糊糊之间,耳边一道女声袭来:“殿下!找到了!”
对话还在继续,可顾舟寒已经听不清楚。
他只知那姑娘的声音很是娇软,裹挟在略显慵懒的声道之中,丝丝缕缕的坚持绵延而出;这道声音向他不断靠近,同时在他本来就轰鸣不已的头骨那处萦绕不止。
现在这面模糊的人影靠近了他,大抵还蹲下了身子,连带起连续不断的叮当之响。
随即,一袭芳香柔惑入鼻。
顾舟寒极力睁开眼,可眼皮子沉沉地耷拉在眼前,他只能看见茫茫的黑暗,以及愈发浓郁的馥郁芳香,顶着耳朵里阵痛的轰鸣,细碎的说话声传到耳边。
“殿下,人在这里,但是他受伤了!”
“本宫来看看。”
“殿下!使不得,当心裙摆污了去,这人身上太过污秽了些!”
“无碍……”
“殿下!”
“闭嘴,吵得本宫头又疼了。”
“……”
对话还在继续,可顾舟寒已经快听不清楚。
那姑娘的声音很是娇软,裹挟在略显慵懒的声线之中,丝丝缕缕的坚定绵延而出;这道声音向他不断靠近,同时在他本来就轰鸣不已的头骨那处萦绕不止。
脚步声四起,现在这面模糊的人影靠近了他,大抵还蹲下了身子,连带起连续不断的叮当之响。
顾舟寒努力撑开了眼:“我脏……”
女人低下身的动作一顿,环佩声当即而止:“你不脏。”
似乎有一只手碰到了撩开了他的衣襟,又碰到了他左胸胸膛,似乎在确定着什么。
但顾舟寒什么都不知道,玉璧交碰的清脆响彻在他耳边,其轻灵空悠的声音直接盖过破庙外的一片淅淅沥沥。一阵更为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自打他受伤以来,五感便几乎全失,现下的浓郁花香着实张牙舞爪。
“是他了,伤的这么重,赶快带回去。”
环佩再次相碰,顾舟寒眼前的阴影散去。
被唤作殿下的女子似乎觉察出他心中已存死志,居高临下,声音却宛若天籁:“你这条命是本宫的,要给本宫留着!”
……
大路之中,百姓避散,不过倾盆大雨之中,路上百姓本就堪堪无几。
骏马踏碎了细雨,马车平稳的一路朝着皇宫方向碾去,而车马驶过之地,芳香盈路,久久不散,只余下贵气逼人的剪影。
一国之长公主所乘坐的马车自然是无比的高大奢华,光是从外面看,都透着言语无法可表的贵气;其内部装饰的帷幔上更是精美绝伦,四周边垂缀丝穗,里头容着今日御花园新采的花枝。
而正靠着榻子的女子手指绕着腰边的璎珞,白皙指尖穿之而过,冰肌玉肤,滑腻似酥。
终于找到顾舟寒了,喻戚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
随行的服侍大宫女洛茗赶紧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
“殿下,今日您为何还要亲自来?从宫里到东城这么走一遭,来来回回可得花上小半天的时间。”
何况这雨着实太讨厌,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吹不得风,更别提在这大雨淅沥的时候出行。
一旦脏了衣裙的裙摆,殿下极易心情不虞。
喻戚小口含着茶,这茶水和上辈子比起倒是也不差几分。不过想来的确如此,她自小不就是在金银堆里养成的,什么好东西不是先紧着她先用。
热茶润了喉,喻戚心里的一块重石也算是落下了,觑了眼一旁的洛茗便道:“那人为神医,医术了得。”
“那殿下也不用亲自来,这种事情差人出宫来办即可,殿下千金之躯,哪里可以这么随意出宫……”
“本宫等不得了。”
在洛茗看来,宫里的那些御医才是医术顶尖的。
自家主子救下的人打眼瞧着,一点都不靠谱,不便年纪小的样子,还都快失了大半条命了,再说自己都救不好,还算什么劳什子神医。
不过主子的事下人不便多言。
喻戚修长手指捧着茶盏,白瓷茶盏造型柔美,里面盛着浓茶,仅是抽动鼻尖也能闻见这茶的清香,而这捧茶之人的手甚至比白瓷还要白,晶莹剔透。
茶汁入口,除却刚刚鼻尖嗅到的苦涩清香,入口再无旁的味道。
洛茗看公主不愿说话,也直接闭了言。
自家公主最近这段日子变得沉稳许多,原先心思还更跳脱一些,现在大多数时候公主都是一个人静默着,还时常看着远处发呆;不过那性子倒是不变,还是喜华服昳丽的妆容,最近还尤其喜欢去库房里面打量那些珠玉,喜好的颜色也格外的水润鲜嫩。
喻戚不知洛茗会这么想,当下她唇瓣之中还含着茶,她少见的多了几分轻松。
在她看来,只有亲自将顾舟寒成功接回宫里,她心里悬了半月之久的石头才能安然落地。
喻戚半月前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心里倒能立刻就接受起来。
重归这一世不过半月,这会儿她还不是一国女君,自然是极好的。
这一世如果她更早的找到顾舟寒,而顾舟寒能把她的皇弟给治好,那她就可以避免走上一世的道路,不用面对着长长一摞的奏折时接连不断的叹气。
对于上辈子的事情,喻戚想不起来太多,就连她为何会在半月前脑中突然多了好些记忆,她也做不出解释,但脑海里的东西都太过真实了。
想不起来就暂时不想,左不过她皇弟喻琅还在吊着命,只要琅儿还在,她这个云澜长公主的位置就是稳着的。
现在她又寻到了顾舟寒,上辈子顾舟寒的医术就缓和了琅儿的病痛,众太医束手无策之际,他生生续了琅儿一年的命;可惜这人还是出现的晚了,琅儿续着命却难逃早夭。
顾舟寒若是早出现了一年,想必稳着琅儿病情的希望就变得更大些,她所做一切,不过是她在为自己求一条安稳路罢了。
所以这辈子她怎么能不亲自来?
而且顾舟寒医术好不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
但她只想着来这里把人给接走,但没想到顾舟寒居然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刚刚庙里太过昏暗,喻戚看不清楚顾舟寒的伤势,等片刻后她见了外头的光,喻戚才看明朗那人沾满淤泥的裤腿混杂着已经半干涸的血。
而侍卫将顾舟寒移上马车的时候,还有新的血不断地流淌出来滴落在青石板路上,但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鲜红的血印在她眼前,像是提醒着她现在胸前也汩汩流淌着这般的血流,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提醒着她这辈子必须做出选择。
至于这辈子是女君还是长公主,喻戚想都不想,选择后者。
人人都想当政掌权,可喻戚不大乐意去揽这事儿。
她合该自己自己个儿美美的。
红颜易老,更何况她这么美的女子,大好时光就该选着美服华裙,寻着俊俏儿郎,作甚子去日日批折子,日子岂能都那么蹉跎了去?
喻戚思及此,就着茶盏中自己清丽的面容,心满意足的多抿了几口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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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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