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抵达为善司时,第二轮的训练才刚刚开始。
干劲十足的刘洺,突然被打断,不满地哼哧着用牙齿缝出气。
但林公公亲临,重要程度不容忽视。
抱着为善司被解散的心理准备,刘洺拉着关五,又招呼着一众人跪下。
陆妄来得晚了一步,面上却是近一月以来,不曾有过的欢喜。
刘洺越级地将人拽跪下来,小声咆哮着:“大人!你灵魂出窍呢?!”
陆妄一掌将他的头拍过去,等着林公公取诏来念。
而在诏书之前,也就是半刻钟不到之前,他先接到了凌清的书信。
拆信时,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是,在信纸开封,熟悉的字体扑面而来时,他会感觉心头一拧。
他不知道凌清的所谓入仕是为何,也不知道这一封贸然寄来的信来意为何……他只知道,想念的情绪,在这一刻,似乎到达了某个高点。
书信上的字并不多,跟赶忙一样,一层意思意犹未尽便紧承新话题:
“陆将军,展信佳:
我念你,慕你,似乎早已隔了不止千个秋之久。
如若月前,月下之怒,只是因为时之不至。
那我敢问,东风将至,是否万事俱备?
执笔人:凌清。”
信纸内容几乎拓印在了脑海,陆妄低伏着身子,沉下心境,聆听林公公尖锐的念诏声:
“……派遣陆妄挂帅出征,特许为善司兵力辅行……钦此!”
见跪着的人都中毒了一样,软成一团瘫在地上,从诏书里冒出眼睛的林公公,连忙向深情还算正常的陆妄看去,说道:“陆大人,哦,不,陆将军,接旨吧。”
突然明白凌清书信里不同寻常的称呼缘由,陆妄起身时,没捺住心里的澎湃,接过圣旨,行了一礼。
林公公欣慰地一笑,甚至出格地踮起脚,拍了一下陆妄的肩,“一安啊,会好的。另外,早些准备,明早卯时便须集结出发。”
“嗯。”陆妄微勾唇,目送人离开后,看向在地上跪出烂泥形状的人,没忍住笑骂道:“听两句话就给听怂了吗?”
刘洺蠕动起来,鼻涕眼泪一大把,“大人,啊,将军,我这叫情难自禁啊!”
“将军,我这叫喜极而泣!”关五也跟着立起上半身。
……没听人瞎叨叨,陆妄忍着没笑,下了命令,“都滚去训练,别他妈上了战场到处找脑袋!”
抹鼻涕眼泪的一致停下,而相继地,嘹亮而厚重的众声同时落下,气壮山河:“是!”
拿着诏书回到房间后,陆妄抽出笔,便一手研磨,一手展纸。
可临至写时,他竟有些不知写什么。
离北之行,可不比从前自如。
东乌那帮匪子们,气焰越胜,火力就越足,典型的“你矮他就高,你高他就怂”。
基于这连月的胜仗和侵占城池所得的物资补给……胜败的悬念够足。
笔尖的墨渐渐聚成点,绽在白色宣纸上,越绽,尾梢的蔓延便越发放肆。
等我回来,可万一回不来呢?
我亦想你,可他又在何处?……
最终,他写下了一封遗书,简单到可用简陋来形容。
装叠至信纸里时,陆妄想了下,推门走进书库,将暗室打开后,将这则装点完好的信封放在了那盘夜夜摆开来的残局之上。
一夜无眠,感觉月光式微,陆妄便起身了,拿过了床头那把峨眉刺——改了圆指环尺寸的一把。
一顿装束好时,院中已站了大半的人。
他靠着院廊的墙,远远望着同样兴奋到睡不着的人群:
回来时带的人,完全没有变动;
可这一次带出去,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吗?
想及此,他没忍住给自己来了一巴掌:什么毛病?
鸡打鸣之前,队伍集结完毕,陆妄带队一路前往城门口,与朝廷增兵会和时,才知晓:随行还有相国府之人,以“监军”的身份随行。
他眼神冷了些:所谓“监军”,早成了米里的蛀虫,打着幌子,暗行不是。
天破晓了,地平线上,酝酿开的亮色云彩铺成“门”,太阳轻叩“门扉”,便吞噬着亮色,独自绽放光芒:那一刻,耀眼无比!
陆妄跨上马,长腿回搭的那一刻,缰绳一甩,烈马嘶鸣,如出征的号角般,催动了列阵里的每一双脚。
城门关上前,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凝出贯耳声音:“预祝凯旋!”
如此的呼声不知响了多久,最终慢慢消失在闭紧的城门一侧。
坐上马车后,凌清没急着取下赤色面具,靠着一侧闭目养神。
而身侧的四五个人,丝毫没有顾忌地展开议论,甚至一人直言不讳地道:“你是谁?乳臭未干的小子,官职都没有,凭什么来监军?”
等一众人都安静下来,凌清睁开眼,从腰间取出令牌,往前推着举了下,声音轻轻淡淡:“有异议的,下车便好。”
“相国府……你怎么会有相国公的令牌?”最明目张胆的那人结巴了一下,手指上下晃着,就是没虚空落在那三字上。
旁边一人立马识趣地捂住那人的嘴,摆着一幅好说话的脸,“小公子,是我们狗眼看人低,还请您见谅。”
凌清“嗯”了一声,偏过头去。
“你给我规矩下,执令牌者,代表的可是相国公,千万别乱说话,小心小命不保。”窝成一坨的人叽叽喳喳地开始了“教人做事”。
倒没管一群碎嘴子的人如何说道,凌清推开窗户一角,朝外望去,骑马的有三人,一人领队,两人分缀身后,成三角形状。
他直直地看着排头的身影,许久不见,背依旧那般笔挺,周身的英姿飒爽不减。
不知是错觉加持还是怎的,那抹背影,透着一股淡淡的落寞。
收回视线,他退一步,背靠车厢,手指轻点膝盖。
因为肩负赶路的重任,原则上,队伍一天只停两次,一次午时用膳,一次夜间休息。
而安都出来后,凌清便迷失在巨大的辽阔之中,只偶尔拨开车窗,观摩观摩尚且别无二致的初春之景。
烈阳上了天空正中,行军队伍慢了下来了,负责伙食的人开始动作。
“小公子,餐食简陋,您将就一下。”陈元从饭桶里取出餐时,一把推开饿得眼睛发绿的几个人,突破“重围”,递上了“心意”。
凌清有些意外,但也没多感动,扫到他眼里分明的算计时,接过餐饭,客套地说了句谢谢。
“我叫陈元,您怎么叫都行。”
凌清往嘴里塞了块安都带来、临时热好的点心,淡淡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元忙收回视线,说道:“哦,您先吃,有需要叫我。”
“嗯。”
体力补充完,队伍又启动了,在一阵不太张扬的哀嚎声中,关于陆妄的威名逐渐泛滥。
“简直不是人呐!陆将军带队,消化比进食频次还高!”
“刚说休息一下,一闭眼就梦到自己在走,一睁眼,还真是,我服了!”
“嘿嘿,你们是没见过陆将军厉害的一面,保证见识完,就情愿当狗皮膏药粘在陆将军队伍里了。”
“说得我腿又累了,不过,骑马也不好受吧……”
“怎么监军就那么舒服,上等马车,还专门配备吃食,搞得跟出来踏青一样!”
……
偶尔听到关于“监军”的骂声,凌清笑着将面具扣紧了些。
下午的路程,在景色变化不大的前提下,便显得索然无味了。
凌清转了向,看着齐齐挤在一侧正抱头酣睡的人,也跟着合上了眼。
晃荡的马车,舒服的座垫,配合起来,时间都跟着放慢脚步般,凌清被人叫醒时,眼神还很迷茫。
透过掀起的窗纸,他看到染上黑的夜色,也嗅到了散着甜的糕点。
陈元还是一如既往地殷勤,叫醒他都做了几个心理准备,此时,又隔了很久,才递水递饭,生怕怠慢了一丁点儿。
凌清照例说着谢,简单吃完之后,从车窗处望见随便张块布便能睡的人群,在瞧见陆妄靠着马身,看样子是要站着入眠时,他笑了声。
他转头看向陈元,问道:“请问,你们睡哪?”
陈元受宠若惊地眨眨眼,回道,“会有专门的营帐,只不过可能需要挤挤,您要现在跟我们一起去吗?”
想到什么,凌清摇头,将他招至面前,轻声道:“晚些时候,叫陆将军过来一趟。”
见凌清声音都放低了,陈元点头以示“明白”,还自行加“戏”道:“是,相国公之令,自然机密。到时我一定将人支开。”
凌清顿了下:“……”
陈元速度蛮快,跟收拾包裹一样,将车上的三四人一下子卷跑完,还是半点声音都不剩的那种。
反复自我催眠“相国公密谈”之后,他疲惫地跑到地上堆满人的对面,远远瞧见陆妄时,心揪地做了些心理建设,便强硬上场。
“陆将军。”
闻声,撑着马背正笑着的陆妄偏头看向他时,立马敛了笑,眸子薄凉。
陈元身子一僵,一种周身血液倒流的错觉险些拧断他思考着的大脑,他咽了几口口水,“嗯”着清了几声嗓子,“陆将军,我们……头儿有找。”
“监军使啊?”陆妄收了懒散姿势,立直了。
“是,您上马车便好。”陈元讳莫如深地道,“我还没资格听。”
陆妄眼眸深了一分,伸手,搭上这人的肩,一边吓唬一边寒暄,话都榨干了才将人放回去。
相国公的人,不知名姓,甚至不知外貌,非朝廷官员……
除了来历不明外,信息便只有相国公了——屁用没有。
别了下腰间的短刃,陆妄迈开长腿,朝着暗沉在有界旷野里的马车方向迈步,在上车处,他停了步子,在马车外厢上轻轻一敲。
里面没有声音,只是,车窗处,探出了一张令牌,和一只素手,朝他勾了勾。
陆妄一门心思尽在令牌上,想也没想,一脚蹬上马车,掀了帘子,以“浪荡子”的作风,毫无规矩地钻了进去——相国公也好,“监军”亦罢,不过是想看他不成器的一面…有人爱看,他便演演,不少皮不缺肉的,倒也无所谓。
车厢内比想象中的要大,他本想随意找处位置便坐,但碍于靠头一侧有些凌乱,便挪到了人身旁。
“不知监军使,找陆某有何事要商?”
凭借出色的夜视能力,他能看清这人戴着面具,但更具体的便有些模糊。
凌清勾了下唇,起身,在对方起戒备时,将令牌举了出去。
陆妄微怔,“监军使——”
话还未出声,下巴便被人抬起,随后,有着丝丝天甜意、温度偏凉的唇,裹着急乱的呼吸地吻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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