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姻缘前定不须忧

玉瓶挨靠着柳朝云,汪着泪眼只是抽噎,直过了好一晌,才渐渐平息下来,嗫嚅道:“倘或今日不曾见到她与他那样走在一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个儿竟……”敛住了这话儿,并且腮上羞飞了一层山茶粉色。

她湿目微闭,想起了张怀棠初次觐见皇后的形景,那样一个意气轩昂,言词简明的郎君,任谁不恋爱呢?

不免又气柳朝云眼里不识人!

而柳朝云则是经过好片刻的沉吟思量后才启唇,口吻似鹅羽一般柔软:“这可麻烦了,你……”

玉瓶如何不晓得这“麻烦”是什么意思呢,据她想来,左不过是主仆有别,主好比是那天上的云,仆自然就是这地下的泥……

这么想着,玉瓶越发的心乱如麻了。

她把纤纤十指交叠着,按到纫在襟前的一簇起伏不定的缠枝宝相之上,静静地忖度了一会儿,声嗓一沉再沉:“有什么麻烦?有情又怎样呢,我知道我是个草一般的丫鬟,模样次她一等不说,舌齿也不伶俐,倒不如不争的好,我知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忍心和我直说罢了。”

柳朝云讶然地望住了她:“姐姐是这么想的?!”

又是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辰,玉瓶含泪捧起罗帕,揩抹着脸颊,没有应她。

柳朝云的神情一变,掩不住的凄恻:“真是冤屈死我了!姐姐在我眼中是玉天仙一般的人物,不论什么时候也不敢这样轻侮姐姐啊!我心里想着的是……”

原来柳朝云业已领会到玉瓶这一番稠情,很是与当下拂拂在鼻端的花香有所类同——嗅来虽是淡淡的,却如此的弥天漫地。

倘或要玉瓶立刻就把这“花香”从心上祛净,该是多么的无从下手与痛至入骨呢,倒不如拿“缘分”作文章暂且疏解疏解她。这般想毕,柳朝云便故意咽住了话,单是默默无言地拍抚着她。

“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呢?这样支支吾吾的,真要我急死了。”玉瓶果然催逼起来。

柳朝云当即转了情态,语气亦复鹅羽一般:“那你听了,可不能生气。”

玉瓶瞪了她一眼:“你说罢!”

“姐姐是常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那人也并非是一年半载才拜见娘娘的,凭他再是怎样的时运不济,也不该次次与姐姐没有碰面的缘分啊,可而今,却是那先平原县主入了他的眼,这其中的道理,咱们可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还能不懂?”

端的玉瓶耳闻一句,颊色晦淡一分,还不待柳朝云的话澜将尽,便忍不住驳她:“倘或他目下就是个没运气的,还未见过我呢?”

要问适才还以“卑卑不足道”自比的玉瓶,为什么这会子又能问出这略微有点儿矜傲的话来,大抵是与柳朝云这些来,终日不离口地称赞她如兰似蕙等话脱不了干系,起初玉瓶听了此类话儿,立刻摆手连说着“不敢”,再往后听熟了,心中如何不欢喜呢,这口里虽然还是照旧卑来微去,但实地里终将自己高看了一眼。

柳朝云听到玉瓶这句带有傲气之话,心甚悦之,笑了一笑:“姐姐心里既如此明白,怎么还……?”

玉瓶幡然醒悟过来,柳朝云这是在开解自己,本是苦闷至极的一颗心,确实因此畅快了不少,一壁搡她一把,一壁也颇有闲情地骂道:“你——你要死!”

“都道姐姐是个极聪慧的女孩啦!你们二人尚未见面呢,还不知有没有缘法呢,就那样急火似的玷辱自己,错怪我的,又是什么道理?”柳朝云的鼻腔里重哼出一声。

玉瓶微微含了羞窘道:“将才是一时脑子呆住了嘛,你大人不记,宽恕了我罢!那依你说,他和她的缘分是深是浅呢?我…和他往后会有缘分吗?”

“她原是个阶下囚,为什么在这儿呢?”

“为了和亲。”

“就是嘛,有缘无分——”柳朝云顿了顿:“假若到了那时候,姐姐的心里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再向他表白也不迟,当真有缘有分有命,自然会得偿所愿呀。”

“讲得好容易!”几丝不可名状的忧然忽然袭上心头,只是还不待玉瓶思索,又转瞬即逝了,不由颓垂了鬓首,沉想起来。

“怕什么呀!胆儿放大些罢!还能把你一口吞了不成?他不痴也不傻,你略略在他跟前透出一点儿意来,也就知道了。”柳朝云意味深长道:“只是切须谨慎呀。”

“嗯?这话从哪儿说起?”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玉瓶听见“谨慎”二字,目光含惑地询向柳朝云。

“我们哪儿知道他的人品生得如何,不小心委身于一个劣货,大有招灾惹祸之患啊!”

柳朝云迎看玉瓶的目光里,愈加噙满了怜惋,由不得想到自己那曾经备尝苦难的母亲,一时悲漫心田,泪漾睑中,话音未落,便立即垂目以盼能够遮掩过去。

幸而玉瓶并未觉察,再次驳辩道:“满朝文武,就偏他最得皇后娘娘器重,人品自是第一流。”

低着眉眼的柳朝云缓缓道:“日子往多了算,他不过才来**个月,皇后娘娘也未必识得十分清楚呢,何况你我现在根基甚薄,摆布辖制不得他,错看了他走开也就罢了,可往坏了想,即便他在皇后娘娘面前是个好的,未必在你面前还是个好的,世上多的是先敬罗衫再敬人的,他若在你面前下流种子,必然被他拿住了把柄,你从还是不从?不从,我们是个鸡卵,还能碰他这个石头,那时候只有我们死的份!这些话并不是在唬你,越发说破了罢,你我哪儿像她有个好娘,是个死罪犯人也能……”

“我明白了,遇人不淑,我们可就要堕入地狱了。”

“正是这个理。”

玉瓶喜忧参半,两只水红的眼免不得再度啼开千朵泪花儿来。

仍旧悉心为玉瓶拭泪的柳朝云,突然心动一念,不如设法与那李绣衣结交一二,暗中察探张怀棠的消息,再则倘或攀定了这枝桂木,于自己的事也大有益处……如此想罢,便柔淡一笑道:“姐姐不要伤心,现下留心察听也不算太迟呀,这不是什么太艰难的事,就交给我悄悄办去,如何?”

“又要……”

“老姊妹了,还客气什么?”

玉瓶扑眨着泪睫望了望柳朝云,这一回则是喜极而泣。

漾动在柳荫密处的啼哭与私语,散不太远,便被藏在柳间的一茬茬黄鹂织进了它们的清婉小曲里,它们或从花间飞度到帘下,或在叶底与檐上,此起彼伏啼啭着……

当这缕缕鹂韵流淌进李绣衣的绣阁时,她正傍镜而坐,酥懒地拨顽着滴颤在耳下的水玉坠。

镜中的她,乌浓的云鬓颓然欲堕,俏丽的眉眼倦淡非常,显然是被满怀心事锢住良久了,此刻倒因黄鹂不禁问道:“欸,东殿廊下的那双大燕如何不见了?”

伺立在侧的橙香答应道:“公主驸马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掌上宝,一时一刻也不能离,自然是跟着去了华清宫。”

“公主驸马…?我不明白。”

橙香笑回道:“雌燕敕封万春公主,雄燕尚了公主,可不就是驸马了。”

“万春公主真是福量如江海呀!不知芳讳是……?”李绣衣扬手命她近前来卸除耳下的玉坠儿,一边闲闲道出一句谑问。

“说起来恐怕惹娘子大笑。先容奴婢取了耳坠子再说,万一笑起来不小心伤了耳肉如何是好呢。”

李绣衣点了点首。

眨眼之间,行动轻快的橙香便将耳坠摘下了,一面安放奁内,一面便把俏眼眨了两眨,说道:“似乎叫作什么拿云,没有手,纵是她能碰到云彩,如何拿的起来呢?你说是不是很不通!”这话还未说完,喉中便滚出一溜儿脆笑。

“哈哈哈……”李绣衣也撑不住地伏案大笑了一阵才道:“幸亏听了你的劝,不然这时候遭罪的可不就是耳朵了。你说的很对,这名字确实很不通,不过听来想来便令人发笑,或许这就是皇后娘娘的玩心呢。”

这李绣衣天性极灵慧,读书识字是从来不多费工夫的,自是一听便明了“拿云”之真意,只是有无限心事,搪塞过去就完了。

“啊!我真是笨笨的,只顾笑话娘娘也有不懂的时候哩!原来啊,就是取来玩笑的,娘娘好是个天然有趣人呀!”

“你笨笨的吗?我不过说了这么一句半句,你便有这样的领悟,可见你也是个天然机敏人呀!”

李绣衣凝注着橙香,上一瞬新发的主意,在此刻愈加坚定了几分,与其留恋注定是水月空相的情事,不如专心雕刻这一枚璞玉,不要乱生枝节的好。

“真的吗?”橙香一吓。

“你不信?”

“不敢信……假如我真是个伶俐的,也该像家里兄弟们一样去上学呀,父母就是看我呆呆笨笨的,才要我继续做奴婢的。”

李绣衣稍想了一想,便晓得了橙香这话大有隐意,对其一干亲属颇是嫌恶,不过情态仍然还是冷淡的:“你几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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