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芳菲去也!

玉瓶不答,只手探往侧边小几,托来一盏木樨茶,垂着眼慢慢地啄饮着。

柳朝云等人立刻敏察到眼前宛如铺设了一道宣城地衣,而这道毯路的另一端则延至灿美阁门首。

灿美阁,即是皇后娘娘身边二等侍女议事办差的所在,共编有一百四十四员,分作八班,一班十八人,三日一轮换。不在值时,便回掖庭休歇,或宫外有置了房宅的,亦可出宫自便。

它还有一个诨号,呼作“天水碧”,盖因其品秩视外朝八品、九品之臣,得以擢选入阁中之人,遂也效仿朝官之制,皆服青当值。故而有那略得些才识之辈,在闲谈间为之拟的花名,渐渐地流传开来。

灿美阁,是阖宫宫娥趋之若鹜的,不仅月例银子多达十五两之多,还有两样进项是其他宫人都没有的,那就是朝廷命官才有的俸禄与田地。

众婢遂各有心思,一言不发。

此间阒然无声至一刻之后,还是柳朝云自先开口:“姐姐莫要过于伤心,眼下最要紧的,倒是为那受了委屈的姐姐,咱们正好想一想有什么好法子,为她再寻一条出路呀。”

柳朝云这篇话说得恳切极了。

玉瓶却还是不接过话柄,又默默吃了小半口茶水。

多少年的交情了,极擅鉴貌辨色的柳朝云,如何不明白玉瓶此刻蕴藉的意思。

这是有办法了啊。

柳朝云忖度着:想来是一个极为难姊妹的法子,不然早说出来了,是什么呢?叫凑钱?

罢了,罢了,银子好挣,情难深。

她又能使多少钱呢,借她就是了。

况且她还如此羞齿,想来必是第一次了,正是要我体贴她的时候。

柳朝云微不可察地呼出口气儿,也把久蹙的眉蕊舒作了两弯柳叶。

语气愈加真挚坚定:“我们是个愚拙的,想破了天,左不过只能说两句安慰姐姐的话,哪有什么主意呢。姐姐是个很有才智的人,你若是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姊妹们焉能有不跟随的道理。”

话尾才落,与柳朝云关系格外厚密的三五个侍女,立有附应:“云妹妹说得对,我们虽慧少力孱,却也知道什么叫作情如手足,咱们是一体的。”

这时候该提一提,这二十二个侍女里一直充任镶边的七八个侍女,认玉瓶作大姐,不过是随波逐流。再素日行事又并无夺彩之处,玉瓶也只知其名貌,不曾深交。

遂与玉瓶的情分,至多一盏水。

是以在玉瓶初到熙熙阁,伺候茶水之时,便有退至阁外,自去消遣的侍女。剩下的,在闻至柳朝云说到“谨慎”之后,便悄没悄声地潜走了。

玉瓶正是早早留神,眼瞧着阁内人影渐渐疏了,不免精神颓折了几分。

可碍于如今遇到难处,便只好不动声色的借吃茶,压一压心窍里的郁气。直至听到柳朝云一段又一段令人心口一热的慰话,微微点了点头。

再耳纳“情如手足”,玉瓶心头一颤三摇。

继而把那已略略汪着水的眼睛重新抬起,认真地看住了柳朝云等人:“你们切不要再说愚拙慧少这样的傻话,我们是姊妹,我听了岂不伤心。”

沉默了一息,方续:“做姐姐的本不该给妹妹们添麻烦,可这回遇上的事情,非你们来襄助不可了。”

“是芳菲被撵出去了,她没妈没爹的,她出宫怎么活?”喉嗓仿佛是一刹那被泪水锈住了,有点儿瓮。

是与玉瓶最为要好的芳菲吗?

是诗词歌赋无所不会的芳菲吗?

是为她们打过架,出过头,找回场子的芳菲吗?

柳朝云骇了,在场的侍女都骇住了。

为什么?

玉瓶很仔细地把瓷盏置回几上,道出了遭祸的缘由。

“她今儿冲到娘娘跟前喊了一句话……后宫…不…得……干政。”

从玉瓶齿腔里蹦出来的字粒,逐渐轻如湖上芽萍,这时若有一阵风吹过,就会被吹的消逝不见了。

柳朝云眉眼顿时淬上一层蔑色:“不怕死的孽障!我竟是个糊涂鬼,竟不知这三年是在阎王老子的亲女儿手底下做事,倘或早知道,我又何必敛着性子呢,也这般多嘴多舌,反正也没有阴差敢来拘我的命!”

多么冷心冷肺的讽刺话。

玉瓶深知会有此种应答,饱热的泪珠儿滚将出来,回不得嘴。

这厢一众侍女早有去门前守着,为防有人窃听,也有捧来热水,为玉瓶重新梳洗打扮的,还有轻拍着柳朝云的背脊,要她息怒的……

还算乱中有序。

一刻钟。

愣是没有一个人与柳朝云搭腔,都太知道柳朝云是非常仰从皇后娘娘的,倘若谁说了皇后娘娘的不好,定是要狠狠受到柳朝云几顿棍棒话才休呢。

不过谁又不是忠心不二呢?

她们也仰从皇后娘娘,因为她是主子,她们是婢,天意如此。

柳朝云却不是。

只有玉瓶知道深情底理。

柳朝云曾经的酒后醉言,却是真实的不得了。

她说:“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有皇后娘娘那么大福气,深得皇帝眷爱,更是在朝堂上与陛下共称二圣,做女人当如皇后娘娘一般。”

她还说:“我能够看书识字,全赖皇后娘娘设立的女子学堂,否则连宫门都摸不着,更别提能遇见无瓶姐你了,还能撞了大运进这熙熙阁。”

到最后,是幽咽地低诉:“玉瓶姐,我长到十一岁才晓得‘大’这个字儿长什么样,又是怎么写的,你知道,同我在一张桌子上认字的那个丫头,才多大吗,九岁啊,我白活了三年…不然,这会子,或许我就是皇后娘娘身边研磨的女史了呢?”

是初入熙熙阁才三天的柳朝云,也是正过十七岁生辰的柳朝云。

壮志难酬的柳朝云。

玉瓶在这一刻钟的辰分里,大约叹了有千百声的气了。

“现在要怎么办才好呢,请姐姐直说,我们做妹妹的,必定竭尽全力。”柳朝云陡然一问,声气已然归复了恤悯。

玉瓶自是动作伶俐地从袖中取出一张阔纸递与柳朝云。

一面解释道:“芳菲明儿晌午就要离宫了,可恶她素日是个手里散漫的,手边积蓄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我想姊妹们一齐给凑个五六十两,也好让她出去买两亩薄地,置两间房舍,安生过日子。”

此纸上所抄录的,便是何人相借了几分银钱、施送了多少物什。

柳朝云展纸驻看一时。

银钱合计约有五十余两,妆奁一副,冬衣两套,披风斗篷各有一领,鞋靴也各有一双,诸色丸药亦在其上……

柳朝云当即由此忖出了玉瓶的处处细致周全:东西打点得十分齐备。襄助一说,委实谈不上,只是不肯轻视我们,所以才如此说。

柳朝云不禁与玉瓶偎傍得更近了,先感慨一句:“姐姐就放心吧,你们这般如此关护她,芳菲往后的好日子多如树叶呢。”

步入正题。

“我们往日托赖着姐姐们的垂怜,处处都得以受到照顾,而今相凑盘费一事,自然是要依从姐姐的。况且,姐姐亦很体谅,是知道我们职卑钱吝,所以到这个时辰才过来,叫我们只凑上些零碎钱罢了。”

那不曾阅看过纸上内容的其他诸侍,听罢此话,沉抑的心况即刻消散了。

原来诸侍当闻及玉瓶要筹钱为芳菲置地买房后,皆把绒首萎垂了,很是心灰意冷:瞧瞧!到底是俺们命苦!玉瓶,你忒糊涂……俺们十来个身价银子拢加起来,也没有五六十两啊!

现在呢?

任是谁也不忍心看着芳菲灰头土脸地出去了,流落街头啊。

零碎钱嘛!谁没有呢?

于是这一阁的氛围重新热闹起来,诸侍有去攒束铜板的,有拿银子又绞又秤的,也有开箱翻柜裁尺头的……

直耽搁到二更过半,玉瓶方载着若干钱物归返灿美阁。

而柳朝云等人,则是彻夜未眠,窃窃私语的内容从可惜芳菲痛失了上差,到艳羡她即便是被撵走了,仍有姊妹帮扶……慢慢地,都去猜测谁运数强旺,能补上这个缺。

柳朝云,暗暗向满天神佛求祷了一夜,祈盼自己得以上升,甚至许下了如愿之时,定恭领重金去一一酬恩。

翌日,辰近晌午。

九华宫的北门——芳林门,这是供宫侍日常进出之门。

天气同昨宵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旧是阴云压顶,霜风刺骨。

芳菲就要从这里出去了。

北去的鸿雁待到风和日暖的时候,就会归来。

可是,芳菲却如一叶小舟错入那奔滚东去的江水,再无回转之时。

芳林门内,两行衰柳夹小径。

正有玉瓶与柳朝云双双眼敷靡红,腮挂泪珠,与芳菲倾诉衷肠。

“去罢!皇后娘娘到底宽和,不曾在明面上追究你什么。出去了,圆滑一些,去那二三等富裕人家,自荐做个教引、女师,也不枉费你那满肚子的文章,另有了进项,也不至坐吃山空。”

柳朝云心知依芳菲的秉性,猜她大抵不会真个儿乖乖顺从玉瓶的筹计,去置办田宅,龟栖一地,毕竟游历四方,才是她平生所愿。

原因嘛,应是柳朝云昔年馈与芳菲的诞仪,前岁的山海经,水经注,她收的时候,表露出来的神情最为洽然开怀。

是以在最后的最后,从不轻易多舌的柳朝云到底多了那么一回嘴。

而芳菲则是含笑答应道:“好。”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