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晏落座,扶额浅叹,“我并非有意为之,对不住。”
“晏郎君既然都已经看见了,那还怀疑小的是女子吗?”笙歌试探道。
云晏摇首歉然:“对不住。”
笙歌松了口气,顿了顿,便转开话题:“不知晏郎君接下来准备从何查起?”
手掌落案,云晏看向窗外。黑色身影飞掠过瓦檐,带起疾风无声,忽而落在窗前。凌玉俯身道:“主君,人到了。”
云晏颔首,拂袍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吧。”
府邸门口伫立着一位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扑面而来的凌肃之气让笙歌挪开目光。男子俯身行礼:“晏郎君。”
“不必多礼,带路吧。”云晏登上马车,笙歌紧随其后。
晃动的车舆内,笙歌不时瞥向云晏。余光察觉,云晏启唇:“想问什么?”
笙歌忙不迭收回目光,俯落在泛白的手背上,“敢问晏郎君,这带路的是何人?可信否?”
云晏淡然一笑,“郎仲的亲外甥,圣上亲封的忠武将军——杨羌,此人还不可信吗?”
笙歌怔住,衣袍上的手指逐渐蜷缩,“可信,可信。”
笙歌没敢再多问,耳边却再次传来云晏的声音:“杨羌此人最是敬重他的舅舅,在他心中,郎仲的地位堪比生父。是故,在得知郎仲的死讯后,他便立刻请奏圣上,连夜赶往都城欲彻查郎仲之死。郎仲的为人想必你也清楚,杨羌自是不信他的舅舅欺辱伶人,他只信证据。”
云晏的最后二字在笙歌的心底洇开一团深墨。
云晏靠着车壁,双手抱怀,“杨羌是朝中出了名的难缠,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除非亡命中道,否则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有了杨将军相助,郎侍郎一案定会水落石出,晏郎君可以放心了。”笙歌挤出微笑。
马车穿过梨春园后街的长巷,在一处别院门前停下。杨羌率先下马去开门。
笙歌随云晏下车,抬首看向瓦檐下挂着的一块牌匾,匾上的金漆字褪去了原先的成色,只留下木刻的“良院”二字。
三人踏入庭院,杨羌对云晏说:“晏郎君,此处便是舅舅的私宅。听少府监说,舅舅常将梨春园的优伶带来此处,日夜与他们饮酒唱戏,甚至邀请朝中官员……我虽常年在外打仗,但也多少听母亲说过舅舅流连戏园之事。但是,我并不相信舅舅会欺辱他们。”
云晏拍拍杨羌的肩膀,杨羌足足高出云晏半个头,云晏只得抬颔,安慰道:“清者自清,郎侍郎若当真清白,外界的流言自会不攻而破。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笙歌抿唇低首,艰难前行。
木门吱呀一声,漫天灰尘扑面而来,云晏抬手挥散飞尘,环顾周围。
听闻当初郎仲豪掷千金,找来云都手艺极佳的工匠修建了这座堪比宫殿的偌大戏池,是专供优伶唱戏表演的室内戏台。
锦靴缓缓而行,目光投向中央的圆形戏台。蜡烛围满戏台一圈,两侧酒席觥筹交错,莹莹烛火间,彩衣优伶飞舞扬袖。
云晏嗤笑,“杨将军,你看,这戏台像什么?”
杨羌凝目戏台上的百鸟图,彩翼飞天,鸣啼朝阳,本该自由翱翔于天际,却只能被火烛困于这方寸之地。
“像笼中鸟。”杨羌蹙眉。
云晏绕着戏台漫步,边看边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必郎侍郎也是贪恋美好之人,这才想借此留住他们。”
杨羌不再应声,看向戏台之后的四扇围屏,目测六尺宽,三丈长。杨羌身长三尺有余,围屏全貌恰好尽收眼底。肉眼可见,三尺男儿满面羞赧,疾步向旁边走去。
云晏点了火折子,走近去瞧围屏上的画。笙歌驻足戏台前,远远地注视着围屏下的墨蓝背影。那人先是脚下踉跄了下,然后无措似的左右张望几眼,最后长缓一口气,继续看画。
笙歌蹙眉拧目,忽见那人又转身看向自己,“笙歌,过来。”
笙歌好心提醒道:“晏郎君,这不过是普通的围屏,想必不会有线索。”
“不能放过蛛丝马迹。”云晏认真道。
笙歌抓紧衣袍,抿唇咬牙,最后还是挪步上前,点了火折子帮云晏照明。
云晏正视屏上画,笙歌侧首看着云晏。摇曳的火光映照出他的脸庞,依稀可见那鬓边细汗滑落下颌,顺着喉结翻滚而动,他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下唇。
布鞋随着锦靴向右移去,火光一点点照出屏上的香艳春色,笙歌从袖中取出帕子帮云晏拭去鬓角的汗水。
云晏侧首俯眼,那杏眸乌亮澄澈,波色流转,拂动起心底的层层涟漪。目光下移了半寸,缀住那唇上红润。手指握紧火折子,云晏急忙侧首,眼神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
“你去别处。”云晏的声音冷而乱。
笙歌会意,俯身道:“小的去门口等候晏郎君。”言罢便匆匆离去。
脚步声远去,云晏仰头,长手覆盖眉眼,一声呢喃窜出唇角:“是谁说不能放过蛛丝马迹的啊。”
“晏郎君,此处有暗道。”暗处传来杨羌的声音,云晏循声走去,随杨羌进入暗道。
两缕微弱的火光行走在暗道里,火光扫过两侧墙壁,墙壁上洇着潮湿的深色。一滴水珠从眼前怦然砸落,云晏抬首看去,石顶的壁画上细满了圆润透亮的水珠,仿佛镶嵌了无数颗珍珠。
杨羌转身,顺着云晏的目光看去,火折子的光扫过石顶,眸底不禁闪过一丝诧异,“这是……”
“杨将军见过这个图案?”
杨羌颔首,“我在一本南疆异闻录上见过这个图案。传闻百年前的南疆王肖吾开提十分宠爱王后,本以为二人可以相濡以沫,白发偕老,可王后却因难产而早逝。肖吾开提遂为她建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陵宫,将他的王后葬于陵宫之中,不久后肖吾开提也随王后而去,臣子们顺应肖吾开提的遗愿将他们合葬。”
火光缓慢地描摹着图案,粉杏簇拥中,两只金雕依偎枝头,比翼双飞。
“这个图案便是陵宫入口处的壁画。书上写道,这壁画上的两只金雕便是肖吾开提和王后的化身,寓意夫妻二人厮守长眠。”
“想来郎侍郎也如这般深爱亡妻。”云晏将火折子的光投向杨羌,微弱的火焰照着杨羌茫然的眼神,“可为何郎侍郎要将对亡妻的深情藏于这阴暗无光的地下呢?”
杨羌蹙起剑眉,硬朗的面容在昏暗中半明半昧。杨羌没有应声,转身继续向暗道深处走去。
百步走至暗道尽头,杨羌用力去推尽头石壁,石壁纹丝不动,“是死路。”
云晏往回路走去,“再找找其它地方。”
火折子的光徘徊在暗道两侧的石壁上,指尖抚过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砖块,推了推,只听一声机关运转,石壁向内旋开,一间暗室现于眼前。
“杨将军。”杨羌走来,向暗室看去。
一间狭小密闭的暗室内,形形色色的武器挂满石墙,正中央是插满长钉的床榻,地上是鲜血淋漓的罗衫襦裙,依稀可见撕扯过的凌乱。
云晏疾步走出暗室,双手紧攥成拳,隐隐战栗。
云晏缓了一口气,依旧背对着暗室,“杨将军,看来传言非虚。”
杨羌双目充血,额角青筋毕露,含泪沉叹。
“此地不宜久留……”云晏转身之际,杨羌擦肩而过,袍摆飞扬,带起阵阵阴冷的肃风。
云晏急忙收住目光,迅速往回路走去。
“我这就回去将此事上报给太子殿下,今日有劳杨将军带路了。”云晏于别院门前拜别杨羌,语罢,笙歌随云晏登上马车。
“晏郎君,我们接下来是去太子府吗?”笙歌问。
云晏挑眼看向笙歌,“你想见太子?”
笙歌微怔,随即低首,“小的听晏郎君要将此事上报给太子,便斗胆问一句。”
云晏唇角微勾,闭目靠着车壁,无奈叹道:“我本不愿去太子府,可太子那边又催得紧,看来今日是非去不可了。”
马车于太子府门前停下,云晏下车,整理好衣袍,便对门口小厮道:“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可在?”
云晏对小厮眨了眨眼,小厮看了眼云晏身后的笙歌,会意道:“回郎君的话,太子殿下进宫去了。”
笙歌在心里松了口气。
“那刘太傅可在?”
“在的,小的这就带您过去,这边请。”云晏随小厮进府,笙歌紧跟其后。
笙歌环顾四周,院中多乌桕。
笙歌蹙眉埋首,道道印痕划过手背,半掩在袖袍之下。
云晏阔步迎向刚从书房里走出的刘观雾,刘观雾先是一愣,正要俯身行礼,却被云晏紧紧抓住手臂。
刘观雾吃痛,正要开口,却被云晏抢先一步:“刘太傅,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呐。”
云晏抱住刘观雾,悄声说:“配合我。”
刘观雾虚起眸子,目光投定笙歌片刻,眉眼蓦地扩散,随即用力拍向云晏的后背,厉声一句:“晏郎君,你这样成何体统!”
云晏的眉眼瞬间拧成一团,颈侧青筋暴起,推开刘观雾,“刘太傅这手劲……怕不是属牛的。”
刘观雾得意展笑,转身推开木门,“晏郎君,屋里请。”
笙歌驻足门前,云晏转身看去,“你也进来。”
“还是不了,小的于府邸门口等您。”笙歌没敢抬眼,只埋着头。
云晏想了想,“也好。若是被太子看见,指不定要找你问一通,你还是回马车上等着吧。”
云晏摆摆手,笙歌匆忙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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