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子府休养的这段时日里,东方婧自觉身体略有好转,便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太子府。
夜深人静时,东方婧透过微隙的门缝看向庭院,见四周无人,便轻手轻脚地走出厢房。
一道黑影蓦地出现在眼前。
凌玉的目光扫过一席素色襦裙的东方婧,先是微怔,而后恭敬行礼:“东方小娘子,殿下有令,在您身体痊愈前都不能踏出太子府半步。”
东方婧绕过凌玉向府邸门口跑去,奈何因长期未进食而浑身乏力,不出几步便瘫软在地。
凌玉拂袍曲身,欲将东方婧抱回厢房,却见东方婧勉力向后挪去,“我不回去!”
“失礼了。”凌玉强行握住东方婧挣扎的手臂,歉然道。
“凌玉。”
远处传来一句熟悉的少年声,凌玉循声望去,起身行礼:“殿下恕罪,属下未能看护好东方小娘子,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将她带回房间。”
“你们都退下吧。”
身后的刘观雾俯身应“是”,便拉着凌玉离去。
东方婧抿唇低首,眼见着那双缎靴缓步朝自己走来,身后却退无可退。倏忽之际,东方婧将手伸进衣袖,柳眉微蹙。
“可是在找这个?”
东方婧看见那支金镶玉簪正躺在云晏的掌心。
“原来你一直都留着。”他的声音多了久违的欣然。
“放我走。”东方婧收回目光,声音冷道。
云晏俯身靠近,将金镶玉簪递给东方婧,温声道:“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走。”
东方婧低眉,掩藏着眸底闪烁的波光,虚弱的声音只容许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凭什么不放我走?”
“我寻了你七年,如今终于找到你……对不起,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劝服自己放你离开。”
话音刚落,东方婧挥袖,一掌拍掉那支躺在掌心的金镶玉簪,“放我走!”
瘦弱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扯动颈侧的青筋,在嘶哑的吼声中发着战栗。
云晏面露不忍,抬手欲拭去她夺眶而出的泪珠,却被她绝情躲开。
“婧儿,你就这么不愿留在我的身边吗?”薄红的双眸盛着盈盈泪水。
“是!我一刻都不愿。”那双杏圆明亮的眸子瞬间充血。
云晏抿唇,沉默良久,方低沉着嗓音说:“可你已经出不去了。”
“此话何意?”
“秋茂华正四处捉拿你。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帮你解决好一切。只要你乖乖待在我的身边。”他的声音温柔似水,总在暗暗拨动她的心弦。
云晏的目光扫过东方婧身上单薄的襦裙,将地上的金镶玉簪塞进她的手心,又伸手去抱她,“我先送你回房。”
东方婧挣扎着躲开云晏,“你大可以将我交出去!如此一来,你便可以和我脱离干系。”
“将你送去大理寺,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夜色笼罩住他的面庞,只听得最后那字伴着一声急喘落地。
云晏不由分说地横抱起东方婧,阔步走进厢房。甫踏入厢房,云晏便瞥见了桌案上一口未动的吃食。
云晏将东方婧轻轻放在床榻上,拿了一块背枕放在她的身后垫着,转身又去端桌案上的枣沫粥。
东方婧注视着那愈发消瘦颓丧的背影,俨然不见先前的挺拔英姿。待云晏转身走来,东方婧收回目光。
“婧儿,先喝点粥。”云晏落座榻边的月牙凳上,舀一匙粥靠近东方婧的唇边,“不烫。”
东方婧凝目汤匙片刻,抬手接过粥碗,“我自己来。”云晏松手。
云晏眼尾微扬,见东方婧正一匙接着一匙地喝着粥,心里终于松口气。
云晏接过空碗,又端来一盘牢丸,“我今日让人包了些牢丸,是你爱吃的羊肉馅,尝尝。”
浓郁的羊肉香扑进鼻息,一点点地勾住东方婧滚动的咽喉。东方婧接过木箸,夹起一只牢丸塞进口中,是恰到好处的温热。暖流涌上心头,牵动着她扫尽满盘牢丸。
待到吃干抹净,东方婧心满意足地扬起唇角。
“吃饱了?”云晏挑眼问。
东方婧微笑颔首,见云晏正直楞楞地盯着自己,迅速收起笑容,蜷身躲进被衾里。
云晏眉眼含笑,留下一句“早些休息”便轻步离去。
云晏轻轻关上木门,转身便看见静候在石阶下,难掩面上笑意的刘观雾。
“太子殿下。”刘观雾呲着大牙,眨巴几下细长的眼睛,恭敬叉手。
云晏转瞬严肃,掩饰着内心的羞涩问:“你笑什么?”
“臣为殿下感到高兴啊。殿下苦寻东方小娘子七年之久,如今终于觅得美人。待一切尘埃落定,殿下便可抱得美人归了。”刘观雾亦步亦趋地跟着云晏。
刘观雾侧首看去,见那张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头是说不上来的欢喜。
云晏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轻叹道:“可她还是不愿留在我的身边。”
“待大理寺那边结案,她便会再次离开我。”袖袍下的手掌握紧成拳。
但这次,我绝不会再放她离开。
如今的我已经有能力保护她了。
“殿下既然舍不得东方小娘子,何不将话挑明了说?”刘观雾推开书房的门,点了窗边的烛台。
云晏蹙眉,拂袍落座窗边,“如今还不是好的时机。”
“那殿下岂不是又要看着东方小娘子离开,却无能为力……”刘观雾拂袍落座云晏对面,不敢再接下去说。
“她会留下的。”云晏唇角衔笑。
刘观雾细眼一虚,“不知殿下有何锦囊妙计?”
云晏笑而不语,挑眉反问:“这是我和婧儿妹妹的约定,你也要打听吗?”
刘观雾怯怯俯身,笑着应:“不敢不敢。既然殿下胸有成竹,那微臣便放心了。”
“上次殿下不顾一切将东方小娘子带出大理寺,任卿那边已有不满,怕是会影响殿下在朝中的势力。”刘观雾为云晏倒了一杯水,提醒道。
“无妨,任卿那边我自有办法应对。”
见云晏面露疲态,刘观雾起身道:“那殿下早点歇息,微臣先行告退。”刘观雾俯身离去。
书房中忽而寂静无声。
云晏举杯望月,今晚的月色散发着朦胧的莹白,照落在庭院中的那棵乌桕树顶,随风拂动,真是幽静怡人。
连着几日,云晏都未曾服药,因为心底刺骨的疼痛已经随着婧儿的出现逐渐消失。
每日,云晏都会抽空去看望他的婧儿妹妹,见房中烛灯熄灭,他便在庭院里散步,目光却一直投定那间厢房。那间厢房原先是他的住处,因为婧儿的到来,他连夜差人重新布置了厢房。
即便是闲庭散步,云晏的心底也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安实,就好像他们同住一间屋檐下,便又可以回到儿时那般形影不离的时光。
云晏清楚地记得,初次见到婧儿妹妹的那日是元熙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日。
那一夜,月白风清,桂子飘香。
圣人于乾坤殿前摆设中秋宴款待朝臣,茫茫人海中,他第一眼便看见了婧儿。
彼时的婧儿方及六岁,他也不过九岁。恰逢圣人封他为贤王,他便可以落座玉阶之上的席位,俯瞰众臣膜拜。
若说这一眼是命中注定,云晏也会坚信不疑。
他的婧儿妹妹自小便肌肤雪白,白嫩如玉的脸颊晕着天生的燕支,小巧的圆脸蛋仿佛剥了皮的红石榴,想必轻轻咬一口都是鲜甜多汁的。
石榴在掌心一下一下地跳跃着,伴随少年心脏的跳动,穿梭在觥筹交错间。
也是那一日,婧儿留在了他的身边。
“子粲,这是婧儿妹妹,从今往后,她便是你的伴读。”宜贵妃躬身靠近云晏,看向手足无措的东方婧。
虽说是贤王伴读,实则是以质女之身被扣留于宫城之中。
云晏也是后来方知晓此事。
但他不在乎这些。
只要能和婧儿妹妹在一起,他便心满意足了。
此后两载,她以质女之身陪伴他,成为他在茫茫黑夜中的一盏明灯。
云晏与先太子同出于宜贵妃宫中,先太子因病离世,宜贵妃便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与宜贵妃之间将不再是简单的母子关系,而是复杂的利益关系。
她利用他,他也在利用她。
生于皇室,他却也奢望民间母子的舐犊情深,也渴望平民百姓的手足情谊。
这无疑是可笑的。
在这波云诡谲的宫城中,他不敢将真心交付给任何人。轻则伤及无辜,重则万劫不复。
宫城是苍茫一片的深海,而他是那片于海面上四处漂泊的孤帆,他已无处可依。直至那盏明灯的出现,孤帆再也不会伶仃寂寞。
再寒冷的夜晚,他都可以咬牙坚持,撑到日升东海,撑到曦光满天,撑到背上的寒霜融裂成块,然后化成温凉的水洗净满身尘埃。
他暗自发誓,终有一日,孤帆将会成为所向披靡的战舰,守护身后的港湾,开辟一方安宁。
夜幕沉沉,榻上素衣闭上双眼。月光投落那只蜷曲的掌心,是一掬清澈的明潭,荡着那颗鲜活的心脏平缓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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