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落锁,云晏叩门道:“婧儿妹妹。”
木门缓缓打开,云晏抬眸便见少女转身行远,酝酿半天方启唇:“婧儿妹妹,我请来了云都最有名的画师于道公,想让他为我们做一幅画。”
婧儿落座妆奁前,云晏看向铜镜中的少女,眼波流转。今日的婧儿别了一支银金花树钿头钗,一如往常般动人。
目光掠过锁骨上的线绳,云晏记得那是玉佩上的挂绳,绳上是他亲手打的平安结。
如画的眉宇间不禁晕开一团喜色。
婧儿终是收下了他的礼物。
浓密细长的睫毛如鹤羽般点了点,婧儿抬起眼眸,透过铜镜对上云晏的目光。
那目光灼烈如火,登时烧红了东方婧的脸侧。
东方婧躲开对视,忙颔首,轻轻“嗯”了一声,却在云晏的心底掷出无尽的漩涡。
少年眉眼弯弯,“好,那我在门口等你。”
云晏退出厢房,随着门缝变窄,少年唇角的笑意愈发张扬。
东方婧收回目光,唇角含笑。
燕支扑在脸颊上,留下两抹清丽的桃粉。手指提笔蘸石黛,描了一对细长而弯的柳眉。点了朱红的唇脂,贴上梅花钿,少女手中的动作方停歇。
铜镜中的少女侧首看看妆容,天生丽质的脸上,最简单的妆容都难掩那动人心弦的美。
少女满意微笑,便转身走出厢房。
木门吱呀一声,台阶下踢着碎石的少年闻声望去,眸中瞬间点亮。
那眸色比皓雪还要澄澈,比灿阳还要热烈。
少女飘扬的青丝拂过少年的鼻息,清幽的花香消弭半空,连带少年鲜活的心脏一并牵走。
云晏紧随其后,凝目婧儿的背影。
没几步,婧儿驻足回首,云晏笑着走近,“这边。”东方婧跟着云晏向书房行去。
从瓦顶上远远看去,穿梭在乌桕树下的少男少女,一位英姿挺拔,一位潇洒倩丽,是多么登对。
云晏推开书房的门,侧身退让,婧儿也不同他客气,径直走进书房。
甫踏进书房,迎面便是刘观雾的行礼:“殿下。”
一双女子的锦履闯入视野,鹅黄的裙摆上是青丝镌刻的翠竹纹。
刘观雾急忙改口:“太子……妃……”最后一字混在一声痛呼中咬碎入喉,刘观雾拧目看向云晏。
见云晏睨了眼自己,便只好悻悻改口:“东方小娘子。”
东方婧屈膝行礼:“刘太傅。”
刘观雾弯起眼,“看来你记得我。”
东方婧抬眸去看刘观雾。记忆中的刘观雾长着一双细长秀美的丹凤眼,脸上总是挂着明媚温柔的笑容,同她讲话也是轻声细语,生怕天生的大嗓门会吓到她。
东方婧的脑海中浮现出八年前的刘观雾,彼时的他还是位恃才傲物的少年郎。因为不近人情的性格在宫中屡遭挤兑,不过刘观雾也绝非善茬,势必要以暴制暴,这才次次见到他都是伤痕累累的模样。
东方婧瞧见那满面青紫的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不免让人心生同情。
东方婧忍不住问他:“疼吗?”
“不疼!笑一笑就不疼了。”刘观雾不改面上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递给东方婧。
“知道东方小娘子喜欢吃饴糖,我便随身带了一包。正巧搁着碰上了你,呐,拿去吃吧。”刘观雾勉力撑住左边那只完好的眼,目光投定油纸包裹着的饴糖——只剩一块了。
刘观雾别过头,悄然咽下口中的腥苦。
指尖捻起半块饴糖,稚嫩的嗓音如涓涓溪水滑入刘观雾的心头:“子粲哥哥说不开心的时候吃块饴糖,心里就甜了。你吃半块,我吃半块,我们都要开开心心的。”
东方婧递给刘观雾半块饴糖。
刘观雾怔怔地俯视眼前瘦小的女孩,忽觉鼻头一酸,滚烫的泪便顺着眼尾青肿的沟壑流淌而下。
刘观雾转头拭去泪水,又笑着看向东方婧,“谢谢你,我已经开心多了,比吃饴糖还开心。”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
东方婧抿唇颔首,“那就好。”
“东方小娘子,一人于宫中若是觉着无聊,可来东宫找我玩,我随时恭候!”少年郎扶着腰板,一瘸一拐地走进红墙之间。
那声音如今听来仍是意气昂然。
东方婧微笑颔首。
云晏拽了下刘观雾的袖袍,刘观雾会意,急忙道:“东方小娘子,这位便是名震云都的画师——于道公,有画骨不画皮之神技。”
东方婧看向于道公,先是顿了顿,而后屈膝行礼:“见过于画师。”
于道公见到东方婧,双眸渐痴,带着惊叹的语气问:“不知仙子如何称呼?”
“小女东方氏,名婧,女青婧。”
“伊水佳人河中画,婧颜夙夕绽如花。真是人如其名啊。”于道公捋着胡须,目不转睛地盯着东方婧,眸中尽是欣赏之意。
刘观雾走上前,挡住于道公的视线,温言道:“于画师,这边请。”
“于画师,于画师。”刘观雾的脑袋左摇右晃,却仍旧无法阻挡于道公的一双鹰眼。
只见那于道公充耳不闻,蓦地眉眼紧皱,“不对。”
“有何不对?”于道公推开挡路的刘观雾,便阔步向东方婧走去。
“你不是婧仙子,老夫记得你,你是先前的那位仙子……”于道公想了想,恍然大悟:“老夫记起来了!你是萍仙子。”
“老夫记得你的名,你叫……詹—允—萍,是那天上的女将军。老夫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你!”于道公情绪激动地高喊,连脸上的褶皱都飞扬起来。
东方婧一怔,木然凝视眼前疯疯癫癫的于道公,“詹允萍”三字如蜂鸣般在耳畔不住地回响。
云晏悄声嘱咐一句,刘观雾便急忙拉走于道公。
“婧儿妹妹。”云晏只敢轻声唤她。
东方婧恍然回神,绕过云晏,向于道公走去,“你认识我阿娘吗?我阿娘是詹允萍。”
见东方婧走来,于道公愈发激动地手脚并用。眼见着刘观雾快要拦不住于道公,云晏便挥袖示意刘观雾退开。
云晏伫立原地,不忍地凝目那个纤瘦的背影,耳畔传来婧儿微颤的声音:“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阿娘?”
“我认识萍仙子,不过不认识你阿娘。”于道公认真回。
“那你是如何认识萍仙子的?”
于道公得意捋须,“萍仙子救过老夫的命。”
“记得那日艳阳当空,老夫奄奄一息地躺在御花园的竹林里,以为将葬身于此时,一位仙子从天而降……”
刘观雾悄悄走至东方婧身侧,声音低而清晰:“别全信。”
于道公说得正在兴头上,忍不住手舞足蹈,“仙子赐给了老夫一块仙饼,那仙饼的味道,老夫至今难忘,因为……”于道公睁圆双目,凑近东方婧,“因为那是羊肉馅的饼……”一笑低迷,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落。
东方婧抬眸看去,于道公眉眼深邃,鼻骨高耸如驼峰,花白的长须亦掩盖不住他的那副南疆面孔。
刘观雾拉走泣不成声的于道公。
身侧传来云晏的温声细语:“于道公是淑嫔从南疆带来的贴身侍从。按我盛云宫规,后宫女眷身边不得留除陛下以外的男子。而于道公为了能继续留在淑嫔身边,便主动请求成为内侍。后来淑嫔刺杀陛下不成,被废赐死,临死前救出了于道公。于道公躲在御花园的竹林里,一直想要伺机逃出宫闱却无果。最后是詹将军帮于道公逃出去的。”
云晏的目光落在婧儿沾了水色的羽睫上,“那日也是詹将军自请随东方将军前往北川之日。”
东方婧清楚地记得,那日是她见耶娘的最后一面,也是他们一家人最后的团聚。
那日,她和耶娘还有兄长一起吃了牢丸。牢丸是羊肉馅的,吃进肚子里暖呼呼的。此刻,东方婧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温暖正流入四肢百骸,连同脑海中最后的幸福回忆一起刻在骨肉里。
毕生难忘。
云晏取出手帕,悉心地替婧儿拭去眼尾的泪珠。
东方婧侧首看向云晏,仇恨如刃,划过眸底。
只一瞬,云晏察觉到一丝暗藏的恨意,恨意转瞬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柔和的微笑。
云晏怔住,那微笑多少带着勉强。
他太熟悉她了。熟悉到她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都逃不过他的洞察。
他的婧儿妹妹自小便将心思写在脸上。如今,即便婧儿再如何掩饰,云晏依旧能一眼看穿她。
但他不愿拆穿她的心思。
毕竟,今日该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次和睦相处。
云晏伸手握住婧儿蜷缩的手,稍稍用力,便如愿牵着婧儿走出书房。
云晏牵着婧儿走进乌桕的树影中。乌桕树下有两架秋千,环顾庭院,这里多像朝阳殿外的风光。
东方婧拂裙落座秋千板上。云晏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推了下秋千绳,婧儿的青丝便随风飘扬。
恍惚间,云晏又回到了八年前的朝阳殿。
他推着秋千,她荡着秋千。在这个世界里,仿佛只有他们。
于云晏而言,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刘观雾搀扶着于道公落座石凳上,双手呈递一支毛笔,“于画师,请。”
于道公看向乌桕树下的少男少女,眉眼一虚,厉声问:“你们是想让老夫画什么?”
刘观雾一脸茫然,“就是他们啊。”
于道公扔掉毛笔,拍案而起,“老夫从不做别扭的画。”说着于道公便要离开。
刘观雾急忙拦住于道公,愠色瞬间浮现,“你这是何意?”
于道公昂首,“他们如此别扭,你叫老夫怎么画好?”
“别扭?”刘观雾歪头看了眼乌桕树下——少年僵硬伫立,少女面无表情,分明相距不远,却隐隐透着疏离。
“等着!”刘观雾疾步上前,硬拉着云晏落座东方婧身侧。
少男少女肩挨着肩,霎时亲密无间。
刘观雾叉腰,满意挑眉:“这下总该不别扭了吧?”
刘观雾的人设其实是个以暴制暴的狠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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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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