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谈判(二)

“我知道先生在海外有水军。也已经登陆港口了。其实京城港口只有两个,一查便知。我甚至知道你们藏兵于何处。”

云沐霄反笑道:“哦?孙大人何以如此言之凿凿?真当我信你的话?”

“大人可能忘了,我是当朝最年轻的大理寺卿,在我手中没有查不出来的案子。”

云沐霄笑道,“这倒是有所耳闻。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你早已退出朝堂许久,这些事情短时间内怕是不好查吧。没有证据就没有把柄,没有把柄可就没有谈判的资格。”云沐霄说的轻巧,面上却是威胁之色。

孙亦尘站起身,从袖口里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

“这些是你在临安城安插的眼线和资产布局单。从大辰二十一年起,你就陆续通过漕运将起事的粮食、金银、兵器甚至是人,以贩卖茶叶和走私药材香料的名义,通过运河以及海道输送往京郊,同时在经商过程中以利益相诱惑,招兵买马,命其潜伏在各个关口。后来官府严管河运,你便将重心放在了海运,甚至不惜耗费精力从海外绕路装扮成异域商人进行走私,再以海外奇珍异宝收买朝内官员,或卖官鬻爵,或培养眼线,或是买通职务之便,我说得对吧?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颗有些奇香的夜明珠,不仅仅是云妃遗留之物,还是连同你们云氏族人的信物。云氏被全族抄家流放,分散在西部蛮荒之地、南部瘴气山林和东海荒野小岛三处。你们血脉分割,又经历了十几年时间,自然会有很多人认不出你这个少主。若是以画像做证,很容易被官府查出来,所以,这颗云氏仅有的一颗的散发着奇香的夜明珠,就成了你的身份通牒。

只有云家人才知道,云妃去世前一直戴着这颗夜明珠,甚至在宫内化作白骨之后,夜明珠有了奇香,无人敢近。只有你,这个云妃唯一的胞弟,在收敛云妃白骨的时候将其收了回去。这颗夜明珠本就是云氏独一无二的珍宝,如今更成为你的专属信物,云氏族人可以不认识少主的样子,却一定能分辨出这颗有着奇香的夜明珠。所以它在宁波港口丢失之后,你才这么着急让秋娘以美人计骗了回来,只是没想到被圣上放在临安的内卫老鸨一线发现,以假换真送到了圣上手上。而你,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姐姐的这颗遗物回到杀害她的凶手手上,所以才着急走海路潜入京城早做打算。

你们布局十多年,朝廷内外势力都被渗透了。四年前圣上发现之后开始了清宫计划,所有想给云妃翻案的人,所有朝内与云氏有关的人 ,通通都被清洗,其中就差点包括我,一个傻傻追求真相的孙亦尘。想必你也是知道我是因想查清云妃冤案才辞官回家的,所以才会答应帮我母亲治病,也将我试做可拥揽之人放在眼前看着吧。”

云沐霄惊叹不已,拍手道:“不愧是状元郎,不愧是最年轻的大理寺卿,果然心思缜密、城府颇深。是我小看你了。”

“云先生,你猜这份名单现在在不在圣上手上呢?你在临安的春晚阁、归落阁、灵隐寺中集结的下属、还有埋伏在临安府衙和宁波口岸船舶司里的内线们,他们,现在所在何处呢?”

云沐霄皱起了眉,“短短五日,你就查到了这么多。”

孙亦尘道:“当然不止五日,先生知道,两年前我就是因查云妃案而险些送命的。只是那时候我们并没有见面。”

云沐霄眼神复杂地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不是问皇帝,我是问你,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孙亦尘自信笑道:“作为大理寺卿,我要的自然是冤案查清,真相大白,我要的是无辜之人不再蒙受无辜之灾,我要的是天下太平、海清河晏。”

云沐霄愣住了。“所以你把夜明珠还给我,是想让我收手。但你又愿意帮我翻案?”他盯着孙亦尘,试探着问道:“你可知这夜明珠有多重要?”

“我既然知道它的来历,自然知道它有多重要。没猜错的话,先生筹谋十年,在朝内安插的势力,要靠这颗夜明珠调动吧!它就如同圣上的玉玺,可以把一直潜藏在暗处的先生推到坐拥巨大势力的明处。如果我不劝圣上归还这颗夜明珠,那先生至少还有一半的实力是无法掌控在手的。”

云沐霄冷冷道:“既然如此,你还把它还给我。”

“先生,我刚刚解释过——明珠拂尘,长夜永安——”孙亦尘周身散发着正直冷静的气质,仿佛他才是掌控棋局的人,刚刚棋局上的下风只是伪装。“也是我的追求。”

云沐霄看着眼前人,瘦削的身姿并没有变,只是从以前的谨慎懦弱变成了自信犀利。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孙亦尘吗?那个他所不认识的名动天下的大理寺卿?

孙亦尘并没有看向他,只望着他手中的明珠道:

“先生,尘土我可以擦拭,明珠也归还与你。我们想要的,是一样的安宁长夜。你看看窗外,这除夕之夜,绚丽烟火下,人们互相庆祝着来年和乐安康。这一城池的百姓,这一国的平民,都在祈求新年的到来。这一夜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幸福的除夕夜,与往年并无不同。他们不知道夜里有没有一场谈判,不知道头顶的月亮是否被换成了明珠,不知道有多少黑衣人会顷刻之间倒在夜色里,多少鲜血流入护城河,多少人的头颅被堆积在乱葬岗,又有多少人在一声令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再也无法度过下一个除夕。他们只知道明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圣上在金銮殿上会与他们同庆新年,第二日的大街需要打扫烟火炮仗的灰尘残余垃圾,而大辰的国运会保佑他们世世代代平稳生活下去。”

云沐霄走到窗前,兰桂阁位于帝京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站在这里不仅能看到最熙攘的人流、鳞次栉比的商铺民居,最绚烂的烟花表演,还能瞭望到不远处戒备森严的皇城。

孙亦尘能把会见的地址选在此处,肯定也是做好了准备。

他抬眼望天,帝京的月亮啊,似乎比临安的月亮更圆,更大,更亮,能照亮更多行路人。

“孙大人,可还记得那次冬夜湖边赏月,我问你‘若无人可思,亦可思乡否?',你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

孙亦尘望着云沐霄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想了想道:“日近长安远。与其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不如望眼连天,看江湖辽阔,皆亦为乡。’”

云沐霄竟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我们俩这都算是背弃了当时的自己罢。长安虽远,帝京虽险,我们还是都来到了这里,可谓是殊途同归。”

孙亦尘不知他为何突然聊及此处,只小心道:“我一直认为,我和先生的确是殊途同归之人。”

小心转圜,却也是真心话。

云沐霄并没有回头,“那你记得你还曾安慰过我一句话吗?”

孙亦尘沉默,他不知道云沐霄此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那一句让他惦记这么久,乃至在今日如此形势下也要没头没尾地问出来。

“你说过,明月应解意,仍照游子还。”云沐霄边说边转身。

孙亦尘愣在了原地。话确实是他说的,可是今时非比往日……

顿了一会儿,他才道:“先生,帝京是所有大辰人的故乡,当然也是你我的故乡。但若真要论及血脉本源,我的家乡是临安,云妃和您的家乡……应该也是临安。”他抬眼看向云沐霄。“否则您当年就不会小小年纪,还要千里赴京将云妃遗骨迁往西湖孤山了。”

诡异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孙亦尘感到头部有道冷风咻地指向自己,不禁握紧了袖子里的手。第一次,云沐霄的平静让他感到害怕。

他知道自己此番言语定然唐突,对方肯定觉得刺耳。也许此刻,窗外就有无数根暗箭对准了他的眉心,也有无数个暗卫的飞刀正瞄准云沐霄的心脏。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也许下一刻此地就会多了一具或者两具尸体。

他认为圣上给他的暗卫不一定会比云沐霄的手下少,而且直到此时双方都还客气谈话,那就证明尚有可谈之机。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他知道云沐霄不一定会相信他的承诺,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他知道凭他俩并不算深厚的交情,很难说服一个蛰伏十年的复仇者。

但他还是来了。不是因为朝中无人,不是因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孤勇,而是他自小便有治国修身齐家平天下的志向,若是责任在肩,又岂能逃跑退缩。

危险吗?当然危险,从进这个房间开始,他便紧张不已,只能假装着镇定。他知道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提前布置好了暗卫,但是他也知道对方的决心和所做的准备绝不会亚于皇椅上的那位。他在房间内所走的每一步,都有可能令他人头落地,血洒兰桂阁。

但是怕吗?他不怕。两年前的大火已经毁了半个他,他除了欠宋濂一条命和一个回应,除了对不起母亲,在这世上再无牵挂和亏欠。

作为臣子,圣上要他冒险,他就不得不冒险。圣上要他回来,他也不得不回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他两年前已经做过了。此时此刻,他只想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他所希望的“长夜永安”。

云沐霄的眼睛盯着他,许久才出声道:“临安的确是我和姐姐的家乡。只是你有什么把握,让那位同意洗冤翻案昭告天下,同意赔偿,同意分地重建云氏祠堂,同意让我平安回乡?”

孙亦尘冷静道:“因为,那颗夜明珠现在在你手上。”

云沐霄笑了,带着欣赏与敬佩,一口气喝光了茶杯里的水,淡淡道:“比不上临安龙井村的雨前龙井。”

孙亦尘全身如释重负,端起茶杯以敬酒的姿势仰头喝完,对着云沐霄翻转着空杯道:“那是自然,要喝茶,不如临安再约!”

云沐霄听罢,收好夜明珠,笑着走出房门。

孙亦尘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终于瘫软了身体,倒在了椅子上。他摸着胸口的平安附,修之,也许,我们真的能上元节见了。

金銮殿内,内阁首领正跪着汇报消息。

皇椅上的人放下抚额的手,对着邓公湄笑道:“邓公果然教了个好徒弟。此番胆量谋略,颇有邓公当年风采。”

邓公湄忙躬身道:“忘轩乃圣上亲批的状元,自然是圣上慧眼识才。”

“只是邓公,我们的计划您可别因人情就……“九五之尊微眯的眼神,如寒风中刺过来的飞刀,邓公湄忙跪下道:“老臣不敢。”

“下面就看丞相和兵部尚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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