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湖州知县王石可算是赖上宋濂了。自从上次三字法断案之后,他对宋濂是心生敬仰。仗着湖州与临安离得近,每每有破不了的案子,都来临安府衙拜访李清,李清居然也不嫌厌烦。
宋濂呢,被他搞得又好气又好笑。好好的一个知县,哪有老跑知府求助的道理,这成何体统!每次他都要和李清吐槽好一大段。
“我说大人,这人是怎么当上知县的?您这选官的眼光着实不大好。”
“大人,他的俸银几何?您能做主让他分给点我吗?他这绩效可是有我的功劳呐。”
“大人您是知府,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作弊吧,这对其他县令可是不公平啊。这个月钱塘辖区内五个县,可又是湖州县绩效最好。”
“不是啊大人,他怎么又来了,大人您干脆把我下调下去得了。”
李清呢,是日日听着宋濂的抱怨,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啥呢?
因为这王石偏偏是李清夫人的表亲,为人虽然愚笨,但每次来府衙也都只是趁着衙门午休的时间来找他李清吃顿便饭,着实也算不得干扰公务。而且呢,这湖州原本治下就不太安分,他王石审不了的案子最后还是要报到临安府衙来,最后麻烦的还是他李清。这下有了宋濂,饭席间一两句提点就能把事情解决了,而且县衙的绩效每月上报的时候还是算在他府衙官册上,他李清可不傻。
无非就是麻烦了些宋濂,但宋濂呢本就喜欢探案,那都是嘴上嚷嚷,其实心里得意地紧呢,也就是放不下面子。算了他李清也是老戏骨了,就陪着这位小公子演演戏呗。
最关键的是,这王石当官的水平不怎么样,送礼的水平还是有的。每回都是大包小包从后门进——李清最爱的新鲜竹笋、太湖鹅,宋濂喜欢的张一品酱牛肉和玫瑰酥糖,还有孙亦尘赞过的安吉白茶。
他宋小公子哪次不是有吃有拿,自己席上吃一顿,还给孙家带一份。就那安吉白茶,名声在外的好货品,他李清都没分到过几两,全给宋濂薅去了,更别提善琏湖笔这种文人墨客都喜欢的东西。
“修之,明日我准你一天假,替我去湖州调查一下农夫杀人案,顺便带点酱牛肉回来。”
宋濂嘴上虽然不甚乐意,心里却乐开了花,正好明天孙亦尘休息,又能一起出门去玩了。
“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但这家伙要是再来骚扰我,您可得帮着管管。“
“行行行。”李清不得不佩服自己,这官当的,丞相见了都得夸自己两句。
次日宋濂就和孙亦尘出发去往湖州,王石见了他俩,亲自上前接人下车,宋濂嫌弃地拍开他的手。
“我说王大人,您要是真想让我调离临安来您这,您就直接和李大人说。可别老往临安府衙跑了,其他知县知道了怕有误会的。”
王石忙道:“哪敢哪敢,我一个知县哪敢调动您宋公子,给我十个豹子胆也不敢。”
宋濂搭着孙亦尘的手臂下了车,望了望湖州县衙不甚高大的大门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怎么偏就这边这么热闹呢?”
王石道:“这次也是迫不得已,这镰刀杀人案啊,不让您现场瞧瞧真不好查。”
“那你倒是好好道来。”宋濂还是来了兴致。
王石低下头:“原本小官也是想自己破案的,但是这案子查到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
宋濂斜眼打笑道:“就你还破案,别冤枉了好人。”
王石知他这是上心了,也不敢看他,只老老实实道:“这次可能……真的抓错了人。”
原来前几日县城东外十里的树林里,发生了一起命案——石头村的农夫林阿福身中十数刀,倒在血泊中死了。
林阿福二十岁,成亲还不到两年。阿福的死使他的父母很是悲痛,当即就向县官请求缉凶伸冤。
王石接到这件案情后,亲自带着验尸吏到现场检验。林阿福身上的伤像是镰刀所致,可是村民们几乎每人都有一把镰刀,要把这作为破案线索真可谓是大海捞针。
仔细辨别伤口后,王石对捕头说道:“这不是奸杀案就是仇杀案,不可能是盗案。强盗与死者无冤无仇,决不可能连砍十余刀。再说死者身上还有银钱,更说明决非盗案。”
为了尽快了解案情破案,林阿福的妻子谢阿娥被带到县里审问。
林阿福虽然皮肤黝黑,长相一般,但这谢阿娥却肌肤如炼脂,身材纤细一把水蛇腰,细眉吊梢眼,一看就颇有风情。她被带到公堂前,羞怯怯地跪下,向知县磕了个头,说道:“我丈夫惨遭人杀害,求知县大老爷伸冤。”
王石见谢阿娥这等模样,就先入为主,有几分不快,问道:“你丈夫是被谁所杀,本县断你必定知情,赶快如实招来!”
谢阿娥听了大为惊骇,叩头答道:“小妇人怎会知道谁是凶手?要知道早就举报了,又怎会替凶手隐瞒?”
王石闻言大为愤怒,拍着案子吼道:“你丈夫的死因不是被贼人所杀,不是情杀就是仇杀!你丈夫平日可曾与人有仇?这你总是知道的吧!”
“没有。”谢阿娥道:“我夫从不与人结怨,只有一次邻居的族叔来借钱,我丈夫没有借给他,他骂我丈夫是杂种,我丈夫忍不住便和他吵了两句。这也算不得什么仇恨,不致要杀死我丈夫。”
“你丈夫既不与人结仇,那就是情杀了!看你这妖娆的样子,不像是个守妇道的人!你共有几个情夫?快对本县说来。”
谢阿娥粉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愤,答道:“小妇人恪守妇道没有情夫,请大老爷查问左邻右舍便知。”
王石对谢阿娥的成见很深,哪里肯信她的话,虽然没有用刑具来逼供,但几乎已经把案情定成是情杀了。
因左右问不出嫌疑,也查不到证据,王石便放了谢阿娥,之后在衙门里物色了一个年轻俊俏的衙役,叫他到谢阿娥家向她试行调戏,看她是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衙役领命扮成一个走四方的卖药郎中,背着葫芦、摇着铜铃来到村里,叫道:“专医男人诸亏百损、妇人月事失调。”
谢阿娥的婆婆见到有卖药的郎中来到门前,便对假扮郎中的衙役说道:“我儿子刚死不久,媳妇哀伤过度,日见憔悴,不知可有药能医治么?”
衙役知是谢阿娥,满心欢喜地说道:“此种小病,甚是好治。你且领我去看看病人,让我号过脉后再说。”
谢阿娥婆婆当即就领着衙役走进内房堂屋,叫了谢阿娥出来让衙役号脉。
衙役装模作样号了半天脉,又问了谢阿娥的生活起居,她都一一作答。之后,趁着谢阿娥婆婆走开之际,那衙役便问及夫妻间床第的事情,谢阿娥红着脸不答。
衙役误认为谢阿娥有意,便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我可治好你的病,你只是少了个丈夫。今晚你把后门开了,放我进来,包你的病不治自愈。”
谢谢阿娥见他这样轻薄,急忙抽回手,一扬玉臂,“拍”地给了衙役一个嘴巴。
衙役见势不妙,连葫芦也忘了拿,便跑了出去。
可这一巴掌,让衙役记恨在心,回到县衙对王石说道:“谢阿娥确实是个□□,我百般调戏她,她也不生气,可见她以往不知有多少野男人呢!”
王石这糊涂脑子,一听这话当下就又把谢阿娥抓了,名正言顺地用上了刑,逼她招供。
可怜谢阿娥十只手指几乎被夹断,也招不出来半个字,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有情夫,大人真是冤枉我啊!”
直到这时,王石心里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错判了此案,但又因毫无头绪而着急不已,于是便把宋濂孙亦尘请了过来。
宋濂听后异常恼怒:“你身为父母官,却无凭无据主观臆断,甚至还钓鱼执法、动用酷刑,迂腐至极!愚蠢至极!可恶至极!”王石惭愧,差点当场下跪。
孙亦尘见他生气,劝道:“当务之急是抓住凶手,才可为这谢阿娥洗清冤屈。”
宋濂点点头,对王石道:“此案说简单也简单,只是不知这几日过去,线索还留着不曾。”
王石赶忙道:“宋公子发现了什么线索,本官一定全力细查!”
“其实很简单,你发个通知,让全石头村的村民上交镰刀,镰刀上标注好自己的名字,不肯照做的人都有嫌疑。你再去在这些嫌疑人中一一收缴藏匿的镰刀,直接放到腐食垃圾处。此时天热,若有苍蝇围着那把镰刀转,便是凶器无疑。“
王石奇道:“好,我这就去办。只是,不知为何这便是凶器?“
宋濂道:“你先速速去查,回来再说。“
王石便下去办事了。孙亦尘却摇头道:“不一定有用,也许歹人机敏,将那镰刀洗了,血腥味早就没了。“
宋濂却笑道:“洗了我也有办法。“
果然下午王石便回来了,叹道:“按照宋小公子的法子办了,但是却没见着有苍蝇围着镰刀转。“
孙亦尘道:“那刚刚抓捕回来的那几个人是?”
“都是不敢上交镰刀的嫌疑犯,抓来……”王石偷偷看了宋濂的神色:“既是嫌疑犯,想必应该可以动刑吧。”
宋濂骂道:“动刑动刑,你就知道动刑。我在刑部都没像你这般随意动刑。” 王石不敢接话。
宋濂气的一时无语,孙亦尘问他道:“你可是想用醋?“
见他点点头,孙亦尘又对王石道:“快把人放了,派人盯着他们些就行,我们一会亲自去石头村现场审刀。“
“审刀?村里镰刀可有三百多把。“王石道。
宋濂道:“就算是千来把也没事。大人只需准备几桶醋,再抬十个火炉子一起送去石头村,我们自有办法。“
当日石头村,三百来把镰刀都被标了姓名摊在空地上。周围围满了好奇的村民。
“大家伙做个见证,现在我就开始审刀。”宋濂坐在木椅上大声道,孙亦尘和王石站在一边,一时倒是分不清哪个才是湖州的父母官。
审刀?村民们听到这个词,个个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公子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这时,宋濂又道:“昨日我梦见死者林阿福向我哭诉,说他的冤魂附在了杀他的那把凶刀上,叫我把刀烧红,然后泼上醋,冤魂就会出现在刀上。”
说完叫村民推举十名年长者,分别在十个炉子前进行监督,然后吩咐衙役在十个熊熊燃烧的炉子上,各放十把镰刀。
不到半个时辰,镰刀都被烧红了,取出来后马上泼上醋,一阵滋滋声和一股酸气过后,镰刀由红变黑,但就是没有所谓的冤魂出现。
“这一百把镰刀都不是凶刀。”宋濂说罢,吩咐将刀发还给刀主。
衙役逐个点着刀把上的名字,刀主一一把镰刀领回,但不肯散去,仍留在炉子四周看热闹。衙役欲驱赶他们,却被宋濂制止了。
第二批一百把镰刀如法炮制,仍不见异样。第三批已剩下不满一百把了,于是又叫人加了炭,燃旺了火,把剩下的刀分放在炉子上,把刀烧得通红,取出泼醋后,突然有人惊叫道:“血,血,有血迹!”
听到惊叫,宋濂迅速走向一个炉前,排放的七把镰刀,只见其中一把,现出一抹鲜红的血迹,大喜道:“《洗冤录》诚不欺我。”
话音未落,人群中突然有个人拔腿向门外逃去,孙亦尘喝道:“抓住他,他就是凶手!”
不待衙役动手,看热闹的村民已将这个逃跑的人抓住了,这人便是刀上出现血迹的刀主林达,也就是谢阿娥说的,林阿福不借钱给他就大骂的族叔。
林达被捉,不等拷问便招了供,承认林阿福是他杀的,认罪伏法。
林达自招,曾多次向林阿福借钱都没还过,最后这次借钱,林阿福不仅不借,还劝他不要赌博,两人因此大吵了一顿。林达一时气急,偷偷跟踪林阿福至林中无人处,举起手中的镰刀往林阿福身上连砍数刀,林阿福就倒在血泊之中。
杀了林阿福后,林达把凶刀擦拭干净,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便安然回到家中。可谁知事隔多日,在宋濂的“审问”下,刀上竟现出血迹来,这岂不真是冤魂显灵?!
当天晚饭时,王石问宋濂:“公子用什么方法使凶刀的血迹重现的?第一次让我去查,我路上才反应过来是查污血,可是后面证明镰刀已擦拭干净,怎么又会有血渍重现?”
宋濂笑道:“你没有看过《洗冤录》,自然不懂。《洗冤录》中有这么一段‘杀人凶刀,日久难辨,用炭烧红,用醋浇之,血迹可见’。我就是看了这一条,所以才依法验刀的。我又怕凶手刁蛮,验出后仍死不承认,便假说冤魂托梦叫我验刀。惟有利用鬼神之说,才能使愚顽的凶手折服,这也比你那强打强招了好用。”
王石听后惊叹不已:“公子妙计,看来这当官审案,还得多读书才是。”
宋濂哈哈大笑:“这话倒也没错,你的孙先生家就有很多推理查案的工具书,你大可找他来借。这本《洗冤录》还是他推荐我看的呢。”
孙亦尘夹了一块酱牛肉放到宋濂碗里,笑道:“修之果然聪明,好一招活学活用。”
宋濂心虚地夹起肉丢进嘴里,要是孙亦尘知道他看完这本书就拿去垫书桌脚了,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算了,还是先不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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