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寂静了一瞬。
林垂檐疲惫地睁着眼,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僵持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摸打火机,刚擦出火苗就被一根触手打灭。与此同时小屋里响起少年嘶哑的声音。“别开灯。”
楚稚酒的声音很不对劲,他本来就处在十五六岁的变声期,这时候的嗓子更像是被灼烧了一样粗粝,寂静的空气里,林垂檐清晰地听到了他难耐的喘息和吞咽声。
“你怎么了?”林垂檐察觉出不对劲,用力推开楚稚酒。少年的身体脱力般软软地倒在地上。林垂檐磕磕绊绊摸到墙边,按下了电灯开关。
昏黄的灯光充盈了整个房间,林垂檐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
触目所见远比他想象的令人震撼。墙壁和屋顶被藤蔓密密麻麻地遮挡了起来,碧绿的触手在空气中蛇一般扭动,像一朵绽放的深夜里的荼蘼的花,有种罪恶血腥的美丽。
林垂檐狠命掐着自己的掌心保持清醒,他低头,看到少年侧躺蜷缩在地板正中央,那无数触手正是从他身上铺展延伸开来的,他似乎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手脚不停抽搐,额头上渗出的汗将发梢都打湿了。
林垂檐想要绕过地面上盘亘错节的触手,却反被缠住了脚踝无法动弹。他稍稍冷静下来。“楚稚酒。”他提高声音,尝试把他叫醒。
几声过后,地面上躺着的少年终于停止了抽搐,黑发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缓缓睁开。
窸窸窣窣。
缠着林垂檐脚踝的触手一点点松开,向后撤去,却并没有完全收回,而是在他身旁徘徊,形成一个包围圈,就好像他一旦有所动作就会马上被包裹住。
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才三两年的光景,他的个头已经赶上林垂檐了,身形也不似之前单薄。身上的衣服碎成布条,几乎衣不蔽体。他的瞳孔涣散,呈现一种异于常人的黑沉,和林垂檐对视时那种被蛇盯上的危险感让人后背寒毛倒竖。
林垂檐尝试着移动,却被敏锐地觉察到了去向,一条触手刷地挡在了他身前,尖端高高地翘起,瞄准着他的心脏。
“楚稚酒。”林垂檐盯紧他的眼睛,尽可能地放松自己的身体,“你知道我是谁吗?”
楚稚酒不答话,只是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游移。
“你想做什么?嗯?”林垂檐放缓声音,“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他看出了楚稚酒的状态不正常。
楚稚酒还站在原地,但他的目光变得愈发炽热,呼吸也粗重起来,盯着林垂檐的眼神堪称狰狞。
林垂檐尽可能地忽视周围曾给他带来无数次灾难的可怕的触手,挤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张开双臂,轻声呼唤他,“过来。”
楚稚酒的目光一松。
他像是被蛊惑了,但天性的警惕又让他踌躇不前,于是他采取了折中的办法。
一根堪比腰粗的藤蔓破土而出,击穿地板缠上了林垂檐的腰,然后将他带到了楚稚酒跟前。
藤蔓表皮生着细小尖锐的刺,尽管隔着衣服,力道也不重,但林垂檐还是感觉那块地方火辣辣地疼,像是被活生生挫掉了一层皮肉。
他的双脚微微离地,被挟持着靠近楚稚酒,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十公分。
“楚稚酒……”林垂檐刚想开口,下一秒就被疼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尖,原来是从旁边又飞来几根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将他呈大字型捆绑在了空气里。
“我的……”他听到楚稚酒低沉的呢喃,不断重复着,“是我的……”
他的神情阴冷疯魔,看上去已经失了神志。缠绕着腰和四肢的藤蔓也收得越来越紧。
林垂檐不敢确定他会不会下一秒就将看到这一切的自己五马分尸,但他必须尽可能活下来。
他用尽全力垂下头,凑近少年的额头,用嘴唇触碰他冰凉的皮肤。
力道微微泄了几分。
林垂檐强力压抑住声线的颤抖,用诱哄的声音贴近他耳边,“放我下来,阿酒……把我放下来,好吗?”
他眼波流转,长睫微垂,轻言低语,“我的手腕好疼,好像流血了。”
藤蔓力道又是一松。
林垂檐的脚触碰到了地面,他连忙站稳。
楚稚酒歪头站在光影分界处,神色漠然,嘴唇动了动。林垂檐没听清,“你说什么?”
“想要。我好难受。”
少年不适地皱眉。他捂住胸口,踉跄了一下又迅速站稳,他抬眼茫然地望着林垂檐,“我想要……”
“想要什么?”
“你。”
.
献祭。
在欲海浮沉时,林垂檐莫名想起了这个词。
他脑海里刹那间浮现出那座丛林深处的神庙,他无数次感觉自己好像被按在了那尊神像前冰凉的祭坛上,成为了献给神明的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溢出声音,在出口的一瞬被顶撞得支离破碎。最后他看到了那束光,从神庙数十米高的尖顶泻下的一束唯一的亮光,他不顾一切地朝那里奔去,却一次次被抓住脚踝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最后一次他的指尖好像终于触碰到了那束光,却发现那不过是虚拟的幻影,没有一丝真实的温度。
光亮碎裂成蝴蝶从指尖飞走,他仰起戴着沉重枷锁的头颅,望着那最后一个洞口也被堵住,世界终于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永夜。
.
睁开眼时浑身上下的酸痛几乎让他再次晕过去。
林垂檐倒抽一口凉气,一点点放松肌肉。
一切和记忆中没有差别,他此时正躺在老宅自己的房间里,筋疲力尽。而楚稚酒则不知所踪。
猜想得到验证的感觉并未让他感受到任何喜悦,情绪仿佛广袤海洋上的一根浮木,在狂风骤浪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已经趋向麻木。
他机械地下床穿鞋换衣服,拉开房门下楼,打算去厨房找点东西吃。然而路过餐厅时他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身影。
少年背对着他,围裙胡乱地系在腰上,正在笨拙地将煮好的粥从砂锅里盛出来。
不应该啊,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林垂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就目前而言,他还没有做好直面楚稚酒的打算。
“过来坐。”楚稚酒应该从他下楼、甚至是打开房门的那刻就觉察到了。
他没回头,一边将勺子“叮”地一声放到碗里,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
“……”
楚稚酒直起腰,回头望他,唇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一会儿粥该冷了。”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林垂檐身上,反而越过他的肩膀落到窗外,林垂檐顺着他意有所指的目光扭头看去。
屋外阳光明媚微风习习,一切似乎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窗外每一处都攀生着细小的藤蔓,像有生命力一样监视着整栋别墅。
这是他给的警告。
林垂檐在家居裤上擦掉手心的冷汗,神态自若地走到桌前坐下。
粥熬得浓稠正好,咸淡适宜,林垂檐正好也饿了,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送进嘴里。
一直到他喝了大半碗粥,楚稚酒也没说话。他坐在餐桌对面,默不作声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等到林垂檐放下勺子,他才开口。“好喝吗?”他问。
“还行。”林垂檐点点头,“下次可以不加葱吗?我不喜欢。”
“可以。”
林垂檐向他颔首示意,随后站起身朝楼梯走去。他知道楚稚酒在时刻观察着他的反应,一步、两步、三步……终于在他快走到楼梯口时被叫住了。
“从今天起你不需要上学了,我托薇薇安给你办理了退学手续,过两天会有家庭教师过来给你上课。”
林垂檐回头,“知道了。”
“以后你出门需要司机陪同,提前告诉我去哪里。”
“那我租的房子?”
“我会找人帮你收拾,你不需要回去。”
僵持。
“没必要吧。”林垂檐终于转过身,两人隔着客厅对视。“我只想好好活着。”
楚稚酒眯起眼,冷漠地打量着他,片刻后摇头,“我不相信你。”
“……”
楚稚酒绕过餐桌,朝他走来。
“有意思吗?”林垂檐忽然低低地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他忍不住弯下了腰,“你有必要还继续装下去吗?”
他直起身,素白的面容衬得眼神略显疲惫却坚定。
“一次又一次……每次我都被你当做玩物一样耍来耍去,每次!”他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去,“我告诉过你我受够了这种生活,我曾经无数次问过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是你毫不在意。”
“……你在说什么?”
林垂檐眼神冰冷,“每一次重生之后,你都保留着之前的记忆,你明知我多么惧怕死亡,明知我为了救你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但这一切都抵不过你那该死的摧毁欲。事到如今,我原本打算假装毫不知情,但你竟然打算再次囚禁我。”
林垂檐凄然一笑,“我告诉你,除非我死,否则我不愿意。”
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抵在了自己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几枚煽情的吻痕,锋利的刀刃在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就割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留下了一道红印。
每一次重生楚稚酒都会给他发那条短信,如果他真的每次重生都毫无记忆的话,那这条短信的内容根本不可能出现差别。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也在一遍又一遍地重生,所以每一条短信都是他亲手发送的。
这也意味着,在每一次重生中楚稚酒对他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假的,他一直在欺骗他。
……
“哥,你是做噩梦了吗?”
“你答应和我在一起的话,我就陪你上山。”
“我不相信末日会到来,但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和你一起。”
“你哭什么呢?是梦到我离开了吗?”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爱你。”
……
林垂檐不知道他每一次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拼命地努力,想要摆脱既定命运的。他肯定在心底狠狠地嘲笑着他的愚蠢,感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一般痴傻的人。他享受着他的付出,玩弄着他的恐惧,看着他像蝼蚁一样奔波忙碌,最后凄惨地死去。每当想到这时林垂檐就感觉胸腔里一阵翻涌,最后只剩下无边无尽的失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楚稚酒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少年在原地站定,微微蹙眉。
林垂檐冷眼不语。
楚稚酒的演技实在是太好了,他被骗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如今对他的恶劣行径心知肚明,一不小心仍会被他欺骗。
“我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楚稚酒手一扬,不远处的绿植忽然簌簌抖动,一株藤蔓破土而出,凭空生出无数条枝丫,慢慢靠近林垂檐。
林垂檐目光一凛,手腕微动,刚要用力,一根藤蔓以他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缠上手腕,“咔嚓”一声骇人的脆响伴随着林垂檐的惨叫同时响起。
水果刀砰然落地,林垂檐的手腕软软地垂了下来,他的腕骨被硬生生地掰断了。
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上。
楚稚酒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前,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你和我很熟?”他仔细端详着这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对于这个在几年前就搬出老宅的哥哥,他的印象并不算很深,昨晚发生的事情也纯属意外。如果不是薇薇安极力阻止,他早就把他杀死了。
林垂檐早已无暇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他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整张脸水洗一样的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楚稚酒“啧”了一声,抓起他的肩膀将他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然后扛在肩上,上楼,进了房间。
他忘记了林垂檐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脆弱又麻烦。
他将人丢到床上,林垂檐在床上翻滚了两圈,不动了。
楚稚酒抓起他受伤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捏了上去。林垂檐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
楚稚酒大致摸索出断骨的形状,两根手指夹着用力一按,将肿胀的部分推了进去,又是一声“咔嚓”,林垂檐齿间泄出一声极痛的呜咽,差点没直接昏过去。
经此一回,林垂檐浑身上下像是被水泡了一样汗淋淋的,精疲力竭地仰躺在床上,又牵扯到了身后酸痛的肌肉。
“……”
“医生一会儿过来给你上药。”楚稚酒双手插兜站在床边,低头看了眼时间,“我去上课,你最好记住我早上说的什么,如果我回来发现你不在了。”
少年牵动唇角,眼底没有一丝笑意,“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会在十分钟之内,把你找出来。到时候就不是断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他转身拎起书包单肩背上,转身走了出去。
随着他的脚步,原本盘亘在楼梯上、门框上、博古架上的藤蔓全都退回到他的身体里,周围恢复成了原样,就好像刚才的场景全都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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