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垂檐真的离开了。
他搬离了南城,定居在了一座北方城市,冬天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砭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难以忍受,他反而适应的很快。
一次又一次地重生让他对外界的变化几乎丧失了感应能力,他需要一些新鲜的、刺激的事物来让自己保持活力。
他独自一人去尝试了跳伞、蹦极、攀岩等很多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极限运动,他几乎不存钱,但奇迹一般一直到他三十岁身体都保持着惊人的健康,各项指标都十分平稳,如同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
闲暇时他会去佛寺抄经,之前他对这些地方向来是敬而远之,如今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的心态反而发生了转变。
尽管楚稚酒承诺不再打扰他,但他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有时候是他骑车路过落满法桐叶片的大街时,扫地大叔抬头注视他背影时那熟悉的目光。有时候是在深夜,给他送外卖的青年在将外卖递到他手里时那片刻的停顿。有时候是修理管道的师傅旁边那一言不发的小跟班,有时候是路边发传单的小姑娘。
他以各种形态游离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生活中穿梭。
林垂檐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直到他发现自己不再变老。
如果说身体的健康还能归为保养得当,但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都容颜不衰?
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楚稚酒搞的鬼。他是他生命里的唯一变数,他知道他只想过普通人的一生,在恰当的年纪脱离这个世界,所以他偏要剥夺他的权利,以这种方式逼迫他留下来。
那天林垂檐砸了个杯子,一地玻璃碎片。
傍晚他越过一地狼藉,从柜子里拿出茶壶,烧了一壶清茶,摆好了两枚茶杯。
等到夕阳的余晖彻底散尽,于光线交错的阴影里,楚稚酒沉默地坐在那儿。
几年未见,他倒是长大了,比上次林垂檐见到他时更成熟了,从少年蜕变成了二十五六的青年。倘若两人站到一起,已经很难分辨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没有任何无用的客套和寒暄,林垂檐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楚稚酒:“上次你是自杀,我为了救你把我的一部分力量转移到了你的身上,所以在这个世界里你的时间被恒定了。”
“怎么样才能解除?”
“解除不了。”楚稚酒说,“这个特性在你被我投放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存在。”
“……”
“除非……”
“除非什么?”
“毁掉这个世界,但那样你也会消亡。”
“……”
“你说我身上的特性是因为你的力量存在,那如果你死了呢?”
林垂檐忽然道。他褐色的瞳仁没有什么温度地盯着对面阴影里的人。
“如果你消失了,是不是就可以解除掉了?”
楚稚酒沉默着。
“你离开这个世界。”林垂檐越想越觉得可行,“你可以选择任意一个时空存在,不只是这里,所以你离开这个时空对你造不成任何损失。”
“……”
“最重要的是,只有你离开,这一切才能恢复成你出现之前的模样,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林垂檐思索着慢慢道。
“我们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应该投生转世,过着新的生活。我们本来就不属于同一条时间轴,”
“我不感谢你给我新的生命,因为我根本不需要。我也不再恨你,纯粹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再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静止。时空在默然中延伸。
不知僵持了多久,楚稚酒小声说,“……我不想离开。”
林垂檐置若罔闻。他的脖梗微酸,索性靠在墙上,闭上眼拒绝交谈。
最后一丝夕阳的光线也从房间里消失,等到林垂檐再次睁开眼,楚稚酒走了。
.
楚稚酒真的离开了。
从那之后林垂檐再也没有感受过他的存在。
那天之后又过了一年,林垂檐发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正常,他开始像寻常人一样衰老。
这些年时光流转,他原以为自己会像自己说的那样真正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将过往彻底遗忘。但每到夜深人静时,他仍会突然间惊醒。楚稚酒带来的烙印太过于深重,哪怕是穷其一生也难以摆脱。
更可怕的是,他除了会想起灾难的恐怖外,他开始越来越多地记起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企图拯救楚稚酒的过程。
第一次,他死在了前去寻找楚稚酒的路上,那个阴暗潮湿的楼道。
第二次,他死在了桥上,那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个世界的杜栩。
第三次,他眼睁睁看着大楼倾塌。
第四次,楚稚酒摔死在他眼前。
第五次,楚稚酒当着他的面扣动了扳机,也是这次开始,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原来生活在重重谜团之中。
第六次,上山遭遇了鬼打墙,全军覆没。
第七次,他开始调查末日背后的秘密,却意外察觉了楚稚酒的感情,危险之际楚稚酒挡在了他面前。
第八次,他企图利用楚稚酒对他的感情救下他,却在最后莫名其妙被一只变异蜘蛛毒死。
第九次他根据几次重生所累积的线索找到了神庙,却在进入的那一刻就无知无觉地进入了幻境——他至今不清楚幻境里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亦或者说那其实是楚稚酒想要他看到的东西。他想要反抗,想要逃离,换来的却是被囚禁被强迫。最后一刻他才从其中挣扎出来,也多亏最后一刻的苏醒他才终于通过那一条条短信彻底接受楚稚酒制造了末日这一事实。
第十次他带着已知的信息回到了十年前,在明知道楚稚酒是怪物的前提下却仍然对他产生了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如今已是他第十一次苏醒,他终于理清楚了身边发生的一切,终于能从那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抽身,他本应该感到庆幸,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有着隐隐的不安。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他之所以会对楚稚酒产生感情,之所以会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地拯救他,只是因为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编制的谎言,只是因为楚稚酒恶趣味的设定,是冥冥之中被操纵的结果,并不是出自于他的真心。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内心重复着这样的话语,企图消弭掉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异样。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他尝试过催眠,想要遗忘掉所有重生的经历,好让自己的生活重心回归,最后却失败了。所有心理医生对他的症状都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去为难别人。
楚稚酒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的十年后,他遇到了杜栩。
那时他虽然外表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但当他和杜栩站到一起时,还是有很明显的差距。三十刚出头的青年单肩背着背包,一身休闲风运动衣,理着寸头,小麦色的皮肤,面容俊朗,神情温柔平和,狭长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林垂檐。
林垂檐扶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太像了。这时的杜栩和他记忆里那个“哥哥”几乎一模一样。
“我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找到你……”青年在沙发上坐下,手肘支在膝盖上,手里捧着热茶。氤氲的雾气在两人之间升腾。
林垂檐敏感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杯子转动了一面,等待杜栩自己说。
杜栩抿了口茶,“这个地址是他给我的,我原以为这么久过去,您肯定会搬家换地址,他也这么觉得,但我们都没想到十年过去了,您竟然还在这里住着。”
林垂檐唇角动了动,他想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脸颊的肌肉却僵了一般。他放下杯子,搓了搓脸,按捺着内心深处翻涌不止的惊涛骇浪,尽可能地平淡道:“哦?”
刚来北方时,为了尽可能地避开楚稚酒,林垂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搬家,但自从十年前那件事过后,他一直都没换地址。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当时忙着找工作,那一方面是什么呢?明明地址被他知晓是林垂檐最厌恶的一件事,那为什么还一直没换?
林垂檐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杜栩仔细端详着对面人的样貌,林垂檐比他记忆里年长了些许,但很多地方却丝毫未变,就比如说那双清俊雅致的眉眼,长而疏离的睫羽,以及倏忽垂下时那挥之不散的淡淡愁绪。
他就像是一杯醇厚的红酒,经历了时间的密炼反而更加馥郁芬芳。
杜栩沉寂已久的心脏噗通噗通乱了两拍。他于是赶紧放下杯子,手指交叉,垂眸避开林垂檐的目光。
“他找到我时状态很不好,给了我写了你地址的纸条。当时我确实正在找你,所以我想马上来找你,但纸条被他设了限,只有十年后才能打开。”
林垂檐没去问他“状态很不好”是什么意思。他不应当关心这个。他对自己说。
“跟随那张纸条一同被解封的,还有一段我从来没经历过的记忆。”
杜栩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林垂檐,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他似乎是怕林垂檐不相信,字斟句酌。
“起初我以为那是梦,但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每次都像是真正经历了一辈子一样真切,后来我才终于意识到了那其实是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里,我和你,我们是……”
“杜栩。”林垂檐忽然出声打断他。
他知道杜栩梦到的是什么了,但他唯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楚稚酒要去做这些?他又是以什么立场去做的?
“我有点累了。”林垂檐站起身,不小心碰到了茶几,桌面上的杯子晃了晃,杯口淌出几滴水。
杜栩这才醒悟过来。他紧随其后站起身,望着林垂檐的后背。“那我改天再来找您。”
“等等。”林垂檐转身,“他让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杜栩有些许茫然,片刻后方凝神道,“如果说他来找我,有什么目的的话,那么我觉得他是想……”
“想干什么?”
“他想让我陪陪你。”
陪我?为什么要陪我?林垂檐怔忪片刻,油然而生一股恼怒感。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他真以为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肆意决定他的生活方式吗?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和杜栩在一起,之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他厌恶他自以为是的一切决定。还是说他以为这样他就能原谅他?
“那他去哪了?”林垂檐深呼吸一口气,开口。
“他消失了。”杜栩说,“如果代入人类的话,他应该是死了。”
死了?
“给了我地址之后,作为条件,我得帮他干一些事情,其中一项就是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去疗养院查看他的身体状况,大概一周两三次。他的身体迅速衰败,呕血,瘫痪,最后陷入了昏迷,成为了类似于植物人、却没有心跳和生命体征的活死人。这十年我偶尔也会去看看,那家疗养院只为他一个人服务,直到今年他的肉.体彻底枯竭了,成为了一具干尸,他们把他装进了棺材里,钉上钉子,一把火烧了。”
“烧掉他的那天有个陌生男人来了疗养院,和我碰到了。他托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他说:‘他是真的死了。’”
“……”林垂檐重复了一边,“真的死了?”
“对。”杜栩说,“他还说为了让你相信他真的不会再毁掉这一切,那个人在救你时将自己绑定在了这个时空,所以这次如果离开这里,那个人就会形神俱灭。”
“他用了一年时间,安排了所有事情,然后开始解除自己和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正是在那时,他找上了我。”
杜栩并不知道那些一次又一次重生的过往,楚稚酒并没有恢复他全部的记忆,因此他不知道眼前人究竟和那人有着怎样的关系,所以他坦然说出他知道的一切,不顾及他的话语在对方心里掀起了怎样浩荡的波澜。
林垂檐的手指微微发麻,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语调,颔首,“我知道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再没开口。
林垂檐曾在一次又一次地重生中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楚稚酒死了会怎样,如果这股超越他认知的力量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消失在这个世界里,他从此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也不用担心下次醒来再次看到熟悉的世界变得百孔千疮。
“我不知道……”他喃喃。他的眼眶有些发干发涩,于是他轻轻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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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年一年流转,林垂檐一直一个人生活着,杜栩搬过来和他做了邻居,每逢节假日两人总会聚在一起喝上几盅。
林垂檐开始反复地做梦。梦里是那天夕阳西下,楚稚酒在他耳边,带着微微哽咽的语气不断重复着他不想离开。
但当时他做了什么呢?他坚决又沉默地拒绝了他,不留一丝余地。林垂檐并不觉得自己对他有所亏欠,但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痛,最后蔓延至全身上下。
他不后悔自己做出是任何决定,他只是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看不懂自己的心了。
五十岁之后,林垂檐患上了心脏病。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心脏病发作时意识尚未消散。
他眼前的世界愈发模糊,耳边急救车嘈杂的声响也渐渐褪去,他恍惚间听到了多少年前少年张扬而又笃定的声音,贴在他耳边——
你其实是爱我的,就像我爱你一样。
林垂檐闭上了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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