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玲珑跟着一前一后出去的身影来回转了转眼珠,又看看一边各干各事的两个男人,心说这俩跟白瑶一道的倒是一点不担心。
军营中人来人往,似乎却得了命令,白瑶走在前面卫兵并未阻拦,二人一路至军营边上人迹罕至之处才停下。
白瑶回身看了眼卫庄,对方释放内力探查一圈,鹰灰色的眸子落回她身上,“没人。”
她拢了拢披风,“项羽希望在下说服流沙之主出手苍龙七宿,如果道家作为魁首放弃奖赏,那些碎片会顺位给流沙。”
她叹了口气,“既然流沙将原本的那块已经转手给沛公,这事现在也很难如项羽所愿了。”
卫庄对她知道碎片转手并不惊讶,“既然如此,选择放弃奖赏,看样子是目前最明智的办法。”
白瑶很清楚,流沙放弃,排在兵家前的就是天香阁。
既然卫庄清楚是他们将王离的百战穿甲军引去围剿流沙,这颗烫手的山芋无疑会落在自己手里。
一切,皆如所料。
半月前,骊山脚下,山间别苑。
姬一虎一拍桌子,看了眼单云、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玄翦。
“我们就这么几个人,除了钓鱼老头都在这了,怎么跟项羽的百万大军斗!?”
白瑶不说话,姬一虎重重吐了口气,“就算你对项氏一族有恩,他们现在是要吞并中原,怎么可能让你将苍龙七宿转手给刘邦?”
屋内一片寂静,单云率先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回到假设的基点,“你如何判断楚军会出兵围山?”
白瑶说:“刘邦已入咸阳,说好了先入咸阳者即为王,项氏一族称帝总要个更古老、也更有认可度的借口。”
单云眯眼,“而苍龙七宿,就是这样一个借口。”
“真是疯了,”姬一虎用力挠着头,“项氏现在的实力与一统中原的秦国相差无几,一般势力巴结都来不及,只有你想着跟他们对着干。”
白瑶愧疚地给他续茶,“我也不想跟他们硬碰硬,只是苍龙七宿...如果放任它存在,只会有更多无辜之人牺牲。”
姬一虎道:“世界上每天都有无辜的人死去,这些人你难道会多看一眼?”
白瑶默默攥紧衣袖,“这次是我的私心,你们或许都猜得到,我的身世与苍龙七宿有关,只要它如日中天地占据传说中心,我这辈子...都要活在阴影下。”
“别人多可怜我管不了,但还有许多跟我身世相同的人,他们带着天生的血脉降临,却要过着被人追杀献祭的日子...”她看向姬一虎,目光温和却坚定,“一切因权力角逐引起的战争,最后都会归结到这些和我一样的人的身上。”
白瑶讽刺地笑了笑,“江湖中不是已经有这样的传言了?如果我不献祭,苍龙七宿永不面世,这只是利欲熏心却求而不得的人最初的借口,早晚、我会成为众矢之的。”
夜幕这张弓已经被她拉满,如今,没有回头箭了。
姬一虎眼中一暗,气势也消沉下去,原来她都听到了,那些传言。
自退出骊山开始,一些没有争抢到苍龙七宿碎片、或是在行进中伤亡惨重的,已经开始仇视天香阁。
他们不知道墨家小白就是阁主墨妨,却已经有人将她与东皇太一口中的山鬼对上号,认为放出苍龙七宿,都是她与东皇一手编织的陷阱。
姬一虎的脑子不适合沉思,这会儿已经开始变成一团浆糊。
“无所谓,反正你现在伤成这样,论道结束也好不了,本少不帮你,谁还帮你!”
他的道义就这么简单,白瑶心里偷乐,这家伙从小就是个仗义之人,难为他在将军府长大了。
夜幕中除了姬一虎,其他人不会对白瑶的决定做出反驳,这件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白瑶迎着瑟瑟冷风看着对面沉默的男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从流沙的角度,这是最好的结果,“看来,我们谈拢了。”
她抬步往回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卫庄的声音,似乎一如既往的语调,沉缓却不容置喙,“是么?”
白瑶站住,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卫庄道:“立场、决定你自说自话的价值。”
白瑶心里凉得很透,冷风撕扯开披风,从衣领灌进来试图钻进体内,她张了几次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天香阁主么,墨妨几乎要杀了卫庄,她的立场对卫庄无关痛痒,也是对自己的计划而言最好的回答。
可她的脑子却不受控的跳出一个名字,一个...她几乎要忘却的名字。
“...云梦,阿瑶。”
她与那时的自己有什么区别呢,苦心经营这些年,一身的本事还是废了,兜兜转转一圈,依旧逃不开与鬼谷中人的牵扯。
脱口而出后才发现,刚刚冲动之下竟将那荒唐的想法说了出来。
无所谓了,白瑶叹了口气,卫庄的沉默仿佛一张正在展开的静谧的网,她直觉要尽快离开这里,“故人所托,阁下不如给个面子。”
谁料身后却响起一声轻笑,白瑶以为是风声,卫庄在鬼谷时都很少发笑,别提时过境迁这么多年,看来...自己真的说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为什么不是墨妨?”卫庄颇有兴趣地问。
白瑶如实相告:“一时冲动罢了,还以为无伤大雅。”
卫庄似乎离她近了些,风从背后吹来的一瞬间,她感觉被清冷的檀香完全包裹着,明明天气是冷的,却又仿佛没那么冷了。
“有个人说...我这样的家伙,肯定没什么朋友,所以故人对我而言,应该是很特别的存在。”卫庄道。
这话的语气确不是很卫庄,白瑶想到那个常着紫衣的公子。
白瑶低下头,默默地挪远了一步,前两日的事历历在目,平心而论她很怕卫庄,“...所谓故人,只是因为道不同,终究沦为回忆的称号罢了。”
身后虽然没有动静,但她感觉得到,卫庄的气场冷了许多。
就在这时,前面的营帐里却传来争吵的声音。
那是一个小弟子的声音,可能是少年人声音透亮,一个名字准确无误地传到白瑶耳中。
“你们这群人简直欺人太甚!亏颜路师公好心劝你们不要意气用事,现在却被你们推出去挡刀!什么江湖侠士?一群蛇鼠一窝的胆小鬼罢了!”
颜...颜先生、是颜先生吗?
看着白瑶微微一颤的背影,仿佛立刻要循声而去。
卫庄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白瑶的身影却如一只蝴蝶,朝声音的源头遁去。
重新睁眼,自己依旧站在风起之处,双手也只拄着鲨齿剑柄,一如多年谈判的习惯使然,而拢着披风的身影已经缓缓朝声音源头走去。
走到帐篷前,白瑶终于回过神来,后退了几步压低呼吸。
帐外正值巡防更替无人看守,透过被风吹起的帐帘,白瑶看到一个伫立在纷嚷人群中身姿清逸的身影。
即便几年不见,她发现自己记忆中的颜路竟能和眼前这个人的样貌一点不差地对照,他们确实邀请了小有名气的诸子百家,儒家,也确实来了一位师公。
的确,这样的事正常应该是三师公带着弟子出入江湖历练,但如今儒家已经没有三师公,这活就落到了颜路身上。
帐内一时间人声纷杂,一个声音粗粝的男子道:“颜先生的确救过我们,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更何况颜先生仁心远播,出手相救也并非为了报答,真要做善人,此时就该去替我们说说情。”
少年呛道:“去跟谁说情?三师...张良在沛公帐下效力,你们让二师公去求情,用什么求?”
或许少年人的意气太过直白,在号称“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听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帐内短暂的静了一瞬,白瑶阖眼,很快就会吵得不可开交吧...
“在座都是颇负盛名的侠士,假若颜先生挺身而出,对各位的名誉也非两全之策。”
...呵,白瑶无声地笑了下,单云啊单云,这次真是多谢了。
声音粗粝的男子立刻不再嚣张,话语间强撑着先前的气势,“既然盖先生都开口了,大伙自然不敢不给您面子...什么人在外面!”
白瑶又忘了自己现在毫无内力,正打算现身,玄色大麾在面前一晃而过。
里面人只见帐帘一掀,“连这种程度的家伙都能在你面前叫嚣,看来,离开墨家后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银发玄衣鲨齿,流沙之主的分量,历经一场天下瞩目的论道后对这些江湖人而言,几乎与项氏之于诸侯相当。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流沙之主与盖聂之间的恩怨。
所以可以的话,他们真想借个地缝钻进去。但这是西楚大营,一时还得衡量得罪项氏死得快,还是碍流沙之主的眼死的快。
帐外适时地响起一个清澈的女音,“各位不便在场的可以移步隔壁帐,只是,随意走动后果自负哦。”
众人如释重负鱼贯而出,盖聂的气势虽不如卫庄强势,却也极具压迫,没什么定力的谁也不敢夹在这两个人中间。
颜路也正要走,被盖聂叫住了,“颜先生请留步。”
他们有过数面之缘,在助白瑶疏导仙人丹药效一事上也有合作,彼此还算信任,见他开口,颜路便点头留下了。
等其余的人离开后,盖聂看了眼安静的帐外,用不大的声音道:“阿瑶不进来么?”
白瑶掀帘而入,颜路心里一震,白姑娘?
二人四目一对,白瑶眼底一晃平静地移开目光后看向盖聂:“多谢聂哥哥解围,看样子卫公子与你有事相商,我与颜先生许久未见,就去外面小叙了。”
盖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瑶就拉着颜路不由分说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看着白瑶离开的背影,盖聂无奈地阖眼休整,“我看阿瑶原也有解围之法,小庄又何必越俎代庖?”事倍功半。
卫庄脸色黑到不能再黑,仔细看眉尾是极力隐忍地颤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他口中崩出两个字,
“...闭嘴。”
颜路被白瑶一路拉着往营地边缘走,路上来往兵卒不少,却没人看他们一眼。即便如此,儒门师公的礼节让他无法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他停下脚步,白瑶感受到阻力后不再向前,二人前方已经接近大营的一处小门。
她松开颜路,头也不回地说:“颜先生好大的架子,收到在下的信可是只字不回。”
颜路被她一噎,原本准备好的话一时无法衔接,二人之间的氛围迅速冷下来。
白瑶却并不在意,随便踢着脚边的石子,“这一路过来都没有人阻拦,颜先生应该猜到了,我对项氏而言...远非你们这般江湖人可比。”
颜路心思通透,听出她话里的冷意,心里也理解,“那白姑娘一路引在下来此,想必也有要事相商。”
白瑶道:“我可让颜先生和门下弟子离开,虽然你与张良关系匪浅,但恕在下直言,你的价值对现在的项氏尚不及在下十中之一,颜先生意下如何?”
颜路想了想,朝她单薄的背影拱手道:“感念白姑娘好意,只是...路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白瑶心说最近是怎么了,连一贯息事宁人的颜先生都这么不好答对。
颜路温声道:“姑娘将儒家众弟子送离即可,路自知行动多受人监视,请愿留在此地。”
竟然...
这个要求让白瑶一愣,想了想还是答应了。随后二人分开,她去向项梁请示,颜路则是向弟子安顿好后续事宜。
“...师公真的不跟我们一道走么?”为首的弟子声音闷闷地问。
颜路点了点头,“子睿,你入庄已有三年,此次将众师弟带回,便交给你了。”
被称子睿的少年点了点头,“放心吧二师公,包在我身上,您也要保重。”
项梁答应的很爽快,白瑶跟他道过谢后,项梁主动差人给白瑶和单云、姬一虎安排了营帐,并依她的建议,给身份特殊的颜路也单独安排了一间。
白瑶和卫庄出去后不久,与她同行的两个男子便被项梁的亲卫带走,公孙玲珑以为她玩火**了,正好打算趁机撇清关系,却听说是给他们单独安排了住处。
“诶、诶!我跟白姑娘关系也很好的,能不能也给我重新分配一间啊?”
卫兵并没有正眼看她,只是请单云姬一虎随他们离开了。
卫庄并没有在盖聂处逗留太久,相识多年的人往往很少深究对方的事。几乎单云二人前脚刚走,他就黑着脸回来了。
盖聂处的营帐也恢复了最初的安置,闹事者发现儒家人特别被放走后,无不谄媚地欲对盖聂奉承一二,却有些无从下手。
好在公孙玲珑是个嘴闲不住的,卫庄回来时正听见她念叨:“什么一视同仁啊,怎么就给他们几个单独安排了住处。”
公孙玲珑见到他立刻住了嘴,卫庄余光一瞥,单云姬一虎处空了出来。
虽然事有偏差,不过洒下的饵想必很快就会有动静。卫庄余光示意赤练白凤各自修养,自己也安然打坐,静待天亮。
项氏偃旗息鼓了一宿,也算尊重江湖与朝堂自古以来的井水不犯河水。
流沙之主纵横江湖十余年,极少预测出错,但当它就这么发生了。
白凤也很少见自家大人如此沉得住气,昨晚回来后到现在,天光大亮,一直在毫无目的地打坐。
什么人敢让大人这么等?
白凤自然猜得出,只是为什么等,恐怕只有昨晚偷偷跟出去才知道。
这军营无聊又憋闷,竟让一向孤高的白凤头领都有些懊恼昨夜为何不去听个墙角。
虽然他短时间无法超过眼前这个男人,不过鸟类的直觉告诉白凤,或许在与那个白瑶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有一击可趁。
但就连白凤自己都清楚,这不过源自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丝侥幸罢了。
午时刚过,卫庄骤然起身向外走,赤练正要跟着被白凤拦下了。
这样的交锋不是一次两次,赤练很聪明,立刻就意识到大人此去又与白瑶脱不了干系。
赤练天生就是一国公主,也是唯一的小公主,自小受万千宠爱在深宫内围长大,对一切外面的事物都极为好奇。
正因如此,内宫与卫庄的那场初见,就让她一路直追到慕然回首,发觉自己已经变成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了。
当年寿宴上与白瑶初见时,她对这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产生了强的令自己都十分震惊的戒备。
似乎她更适合站在庄身边,不是作为接替紫女的存在。
那是她头一次发誓好好练剑,或许是觉察到剑客之间的惺惺相惜,她在修炼上极为刻苦,甚至在庄走后跟着她学习生莲步法。
直到机关城再见,赤练才发觉,原来天赋一事,便是江湖中高手之间绝对的鸿沟...
大麾带着风声“偶然经过”白瑶营帐附近时,单云和姬一虎难得站在外面。
单云自然看到了不速之客,“阿瑶不便与阁下会面,如果是为了昨夜约定,我们会代为转达。”
卫庄看了眼单云,“似乎你总站在这样的位置。”
单云不恼,微微一笑,“阁下似乎...也总站在这个位置。”
姬一虎实在大快人心,但城府毕竟跟这两只老狐狸比不了,立刻喜形于色。
“如果不是表同意来的,那就请回咯?”
姬一虎叉着腰,把狗仗人势几个字诠释地淋漓尽致,即便同方的单云,都有点嫌弃地离他远了点。
卫庄不屑与这两个人逞口舌之利,正要离开另寻他法,姬一虎身后的帐帘一掀,里面走出一个人。
颜路也没想到外面竟是这副局面,桃花目中短暂的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儒雅温和,朝卫庄微微拱手,随后递给单云一片布帛。
“这是些军中必备的药材,单云统领可去药师处询问,两副过后便会痊愈了。”
单云接过方子,点了点头,“多谢颜先生了。”
说罢,单云姬一虎直奔药庐,颜路也回自己的住处。
无人在意的流沙之主,反倒成了一道奇观。
白瑶迷糊睡到下午才醒,刚睁开眼,姬一虎就把装满汤药的大碗递到她面前。
她短暂懵了一瞬,果断重新昏睡过去。
姬一虎咂舌,看着一脸“早知如此”的单云。
单云道:“按颜先生的方子抓的,里面有甘草和薄荷,喝着会舒服些。”
白瑶立刻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撑起上半身,沙哑地吐出一个字:“药...”
喝过药之后白瑶舒服了些,眼神四处乱飘,似乎在找什么。
姬一虎见状,诡异地看了眼单云,怎么什么都能被他料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颗色泽红润的果子。
白瑶两眼发直,朝姬一虎温和一笑,伸出一只手把手心朝上等他递来。
姬一虎见不得混世魔王装乖,在他看来比被玄翦拖着对峙还吓人,他打了个寒颤,把包袱扔到她怀里就出去了。
单云递给她一份简报,是被带来的江湖人士名单,“好在端木姑娘没来,否则你病了的消息让她知道,恐怕才是灾难。”
白瑶想起端木蓉临行前的叮嘱,自己好像没一条遵守,真情实感地打了个寒颤。
“方才卫庄来过,”单云说,一边看着她的脸色,“看来还没谈拢?”
昨夜他们刚换了帐篷白瑶就病倒了,若不是知道她现下身子有多弱,他甚至要怀疑是不是卫庄又下了什么药。
从前她就算一身重伤也能凭借怪物似的恢复力痊愈,前些天从骊山捡了条命回来,也只捡了条命回来。
十天前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又在论道强行使用内力,几日来舟车劳顿,又在风口吹了那么久冷风。
不病才怪,单云心说。
白瑶吃了几口果子就撑了,拄着腮帮子道:“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白赚钱的买卖不做,非要在里面搅合。”
单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过碍于她的面子还是没说什么。
白瑶刚躺了一会,项梁的亲卫就来了,说项梁请她过去。
“...我与范军师和项王的约定似乎没有这么急。”她说。
亲卫道:“白姑娘误会了,是项梁大人请你单独见一面。”
“如此...”白瑶想了想,“那就请项师傅来我这可好?在下身体抱恙,实在无法吹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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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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