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项梁战死的噩耗对楚军士气打击极大,白瑶被孤零零地关了两日,期间无人刁难。
兵士只是断了她的伙食和伤药,左臂的伤口虽然止血,却因没有处理和衣料紧紧黏在一起,只怕清理时少不了生拉硬扯。
关她的个又小又破的帐子,虽然不至四面漏风,但光线很暗。帐帘日日紧闭着、只能听到外面来往巡防兵士的脚步声。
白瑶刚来时站着等候发落,结果迟迟没人来审,从站着等到盘膝而坐,饿了又从盘膝而坐到散漫一躺。
双手被缚在后使她不得不选择侧躺,这就出现了第二个难题。
一边麻了还要换另一边,所以来回滚来滚去睡不成好觉。
体内的玄寂感应到单云已经离自己很远,应是没被楚军困住。
没抓住单云才更该连夜提审,弄弄苦肉计说不定会有用呢。
顶着两个不浅的黑眼圈,白瑶迷迷糊糊之间,好像看见帐帘掀一下,进来一个人。
没休息加上大病初愈,心里明知要睁眼警惕,身体却不听使唤,上下眼皮死死粘在一起。
而且不知怎得,整个人还越来越困。
白瑶很快明白自己中了迷药。
果然还是弱肉强食啊,她心里一叹。
最近时常身不由己,都是因为体弱又没内力傍身,放在从前都是荒唐至极的处境。
迷药在审讯中的用途很多,不过几乎要与幻术蛊术配合。
可她已经很多天没见过石兰。
不仅石兰、就连高月天明上次见也还是军令状那次,也过了三四日了,军营就那么大,想必范增行事也在避着他们。
毕竟...若是让这几个侠肝义胆的小孩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再一时义愤填膺去找少羽,大名鼎鼎的项王殿下想必又要心软,范大军师的谋略又要泡汤。
军师大人恐怕就是看透了这一点,为了不让鸿门宴颗粒无收的惨状再度发生,才刻意回避他们吧。
...来的是军中楚巫?虽然楚巫的巫术远不及蜀山,但幻术倒还有些名气。
来人似乎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绕到背后。
饿了两天外加失血,白瑶连动弹都提不起劲,像条冬眠的蛇趴着一动不动。
左臂的伤口被碰到的一瞬,她下意识想蜷起身子,立刻肩膀就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力气很大地扳过她的脸,利落地卸了她的下巴,往她嘴里塞了一团布似的东西。
她全程都在用意念极力拒绝,奈何对方手法极其娴熟,没等她吭声下巴就被安了回去。
这一套如同行云流水,但...这手法不像军人,更像...杀手。
没等她迟钝的思绪多想,左臂就传来皮开肉绽的撕裂声。
疼到发烫的、被撕开的、连接着衣料的皮肉,以一种很清楚的方式在耳畔从她的身体上剥离。
“唔!”
白瑶怕疼怕得紧,哪受得了这个,不知哪冒出的力气,双手被绑也不安分的四处乱抓,试图找一个借力点。
来人显然没料到一个饿了两天的病人这么能扑腾,按着的手一时不查,被她狠狠挠了下。
虽然看不见,但白瑶知道见了血,而且伤口应该不浅。
感觉到指甲缝里残留的温热,但她的嘴还是被堵着,再挣扎也只能发出很难被外面觉察的声音。
对方被挠到的一瞬动作明显停了,白瑶以为要挨打,赶紧更厉害的扑腾起来。
哪怕一点点声音被外面听到都好,卫兵都是范增亲信,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似乎看穿她的意图,白瑶刚一扑腾,双腿的膝弯就被人用膝盖抵着压在地上。
力道和角度很刁钻,如果再乱动,腿不折也会脱臼。
她意识深处的一根线突然断了。
感受到她不再反抗,甚至刻意放松身体方便对方料理左臂,来人三下五除二处理好后重新绕道她的身前。
嘴里的布被扯掉后,白瑶舔了舔干燥的嘴角,闭着眼不说话。
见她如此卫庄也省了后面的铺垫,打了个响指,外面范增的守卫识相的退开了些。
就收拾手里药膏的功夫,卫庄再一抬头,这几天没吃饭的病人居然又拧巴拧巴、背对他躺好后一动不动。
这是...装睡?
流沙的刑讯从不需要他亲自经手,但这些年见过的犯人不论是何身份死到临头也都临危不惧。
穷凶极恶的见多了,这样自欺欺人的别开生面的开场倒也有些新鲜。
“随便对农家人自曝名号,你料得到这一步的处境。”
卫庄看她那副视死如归的德行,盘膝而坐,“楚军如果倾巢而出,你的那个手下最好的结果应该是...留个全尸?”
“...那阁下又能从这场交易中获得什么?”
白瑶的声音很小,却不难从中听出内力亏空。
比预料中的好开口。
卫庄眯了眯眼,鹰灰色的眸底酝酿着无名的情绪,“如今的韩国已经不是当年的韩国,楚汉相争,重蹈覆辙只是时间问题。”
“呵...”白瑶似是有些气,但又很无力,“你觉得西楚会赢么?”
“赢得一场战争...或者人心,都只是为政之人最本分的索求。”卫庄道,“索求未必是王朝建立的初衷,却必然埋下覆灭的祸根。”
白瑶借着帐中央的承重柱坐起来,闭着眼、听着帐外远处的军靴踏在土地上的声音,“...看来,你已经对这场战争的结果有了答案。”
“既然如此,阁下若想从单云所往之处得些利,不妨我们...做一笔交易。”白瑶冷静地提议。
听到她说所往之处时,卫庄先前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一年前流沙调查罗网突然推举子婴登基时,发现后者的身世查不到蛛丝马迹。
流沙与罗网对峙多年,除了级别最高的天字机密,连区区一个傀儡的消息都封锁的如此严密,果然不是罗网手笔。
他的眼中生出几分意味深长的揶揄,“那阁下又是从何时开始布局的?项氏一族、墨家、还是...连赢氏都在你的棋局中。”
一个看着与世无争消极避世的人,却早早撒网,看似闲云野鹤,实则天下的每一步都在她掌中。
卫庄很清楚她怕听到什么,一如多年前在鬼谷一般,向来不留余地。
是、自己这么多年不论装作多么清高,与鬼谷传人多么不同,终究还是一丘之貉。
更可笑的是,明明要斩断与鬼谷的联系,这一身的本事、心术,却都与鬼谷有不解之缘。
又偏偏是身为鬼谷传人、她还自诩在其面前伪装最好的卫庄,一针见血地掀开压着羞耻的那层遮羞布。
若非她现在的脸实在看不出血色,卫庄定会抱着戏谑与嘲弄好好欣赏吧。
白瑶短促地喘了几口气,终于释怀似地松了口气,“如果是...从血衣堡惊变开始呢?”
卫庄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比预想的还要早。
他想应该是离开韩国时开始的,若是从血衣堡...
“可你并没有否认,借助赢氏这件事。”卫庄一如既往、不放过话里的一丝破绽。
白瑶再想开口,却有些力不从心了。卫庄看出她濒临虚脱,喂了颗药丸给她,白瑶却紧咬着唇,于是卫庄故技重施,卸了她的下巴,把药和水送了进去。
虽然食不知味,但在多年与百越药谷合作之中,白瑶从口感依稀辨认出几味补气血的药。
“...阁下所求,我给不了。”
白瑶不清楚自己为何说这个,只是突然想起几日前单云随后一说的,在此情此景之下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的额角渗出汗珠,大颗大颗地贴着脸颊上的碎发滚落。
而她的周身,包括卫庄周围,也出现一个脆弱却勉强发挥着作用的结界。
卫庄一眼认出,这是她在韩军大营施的阻隔声音的阴阳术。只是或许是因为虚弱,总感觉与那时的有些不同。
白瑶定了定心神,缓声道:“我从小随先生修炼,虽然清苦,却总归有人教我读书习武,那时...我很感激母亲将我留在鬼谷。生逢乱世,鬼谷能教我的,远不止安身立命。”
她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虚弱低语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可后来,你与盖聂入谷,我才知道先生教我那些,是为了...让我做试剑石。”
“鬼谷从不做亏本买卖,我以为及笄后便与鬼谷再无瓜葛。先生原本承诺我可以自行离开,却在离开的前一晚告诉我...”
“血衣堡有我最后的血亲。”
白瑶猛烈地咳嗽几声,却还是无视身体选择维持结界,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得破败,多年温润平静地水墨瞳终于被敲碎伪装,露出其中破败混沌的模样。
“我又以为是先生对我最后的补偿,谁知...还是为了你。”
她眯着眼,仿佛在看着卫庄,目光却穿过时光,落在白雪皑皑的血衣堡。
“先生让我制衡血衣候,只要等到流沙在新郑根基初建,此后的我便再与鬼谷无关。可我又错信了他,”白瑶苦笑,“流沙根基初建不久,我便被乐灵太后指婚,成为存续韩魏联姻的媒介。”
“...那时韩国那么多高门贵女,血衣堡中人绝非上策,可偏偏还是选中了我。卫公子...你或许从未想过这些,可这、真的只是巧合么?”
“却不料罗网破了这段脆弱的邦交,信陵君身死,韩魏反目,血衣堡惊变,韩**权旁落...被将军府接管。”
白瑶合上眼,“你们都说,军权还是在夜幕手中,却无人在意,血衣堡惊变,将军府为何安然无恙。”
“这是我错的第三件事,”她悲声道,“我以为我是先生的棋子,却不想...血衣堡也是。”
赤练有时会在无人处悼念韩非,白凤会在翱翔天际时想起那个风流重情的刺客,就连卫庄自己,也会在每年忌日想起那些为流沙而死之人的名字。
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白瑶会如何想,会想谁。
即便甚至连多年不见的盖聂所思,他都猜得到几分。
补气的药效开始挥发,白瑶眼前开始泛起水雾,用指甲掐着掌心保持清醒。
她问卫庄,“卫公子方才是不是在想,之前从未想过我的事?”
卫庄不语,她却知道被她说中了,他们之间一贯如此,卫庄不需要了解她什么,她却已经将卫庄的神情语态甚至喜好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我开始为白亦非而活,为他镇守血衣堡,为他守护韩国,甚至去新郑狱...你是抗击联军最好的人选。”
“...我累了,韩国即便拼上我和血衣堡数万性命,也不过苟延残喘,唯有拔除罗网这根横贯六国的毒刺,才不会再有血衣堡惊变。”
“离开韩国,集结人手,躲在墨家步步为营,都是为了当年那个...现在听来也是天方夜谭的目标。”
白瑶突然笑了,“可我却做到了,多亏先生教我的,只要被别人利用,就有机会完成我的目的。明明为清除罗网活了这么多年,如今罗网寂灭,我却只觉得都无所谓了。”
“罗网杀了太多人,我甚至不配将血衣堡惊变算作...大仇。”
“子婴是我亲手送给罗网的最后一颗棋子,他的生死,本应在我的掌控中,章邯诛项梁,楚军掘地三尺也会拿他抵命。”
“让单云去咸阳,或许...只是想让他,替我见子婴最后一面。”
银甲军不过数百人,即便以一敌百,也只会被楚军踏成肉泥。
在单云的行囊中,她放了自己早早备好的书信,那封她提笔数次,却终究没法落笔的信。
鸟哨也不再是调兵信物,之前在韩**营时她告诉张三,此后银甲军,为银甲军中的每个人而活,再不听虎符调遣。
她用子婴的命,换了罗网。
在鬼谷眼中,这是绝佳的手段,就连先生他老人家听了,都会对自己无意带出的“半个弟子”刮目相看。
可这却是她毕其一生、再也解不开的心结。
用一人换万人生死,真的公平么?
白瑶知道,这个心结只有在单云身边,才有可能渐渐解开。
单云作为漠北狼族,生于天地不仁,白云苍狗之事见得多了才明白她的所想。
“...苍龙七宿的谜底,就藏在阿房宫间废弃的天机阁中,用它...去换你的棋子吧。”
白瑶说完这句后,再也抵不住药效,结界迅速消散,她也如昏迷般睡去。
卫庄静静地看着她倦色甚浓的眼角,最终起身离开了、
帐外,范增为首的亲军已经等候多时,“卫先生此行想必是个好的结果。”
卫庄静默片刻,“...阿房宫、天机阁。”
“多谢先生相助。”范增打了个手势,几个传令官打扮的兵卒立刻跑回营地,不出一会儿楚军集结完毕,一个亲卫请示范增,随时可以拔营。
范增点了点头,“论道之事项氏一族不会再追究,卫先生自便。”士兵搀扶他上马,走了几步范增突然回头说,“帐中那个犯人,从现在起,也与楚军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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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 1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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