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入齐,白瑶不禁感慨,自己费尽心思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与墨家分道扬镳的起点——桑海、附近名为定陶的小县。
定陶距彭城仍有十数里,自从项羽废杀韩王成之事传开,彭城附近新立的韩王郑昌霎时成为烫手山芋。
虽然惹人垂涎,却也无从下手。
反倒是距彭城不过百里的胶东田氏近来有些蠢蠢欲动。
而定陶前的官道,便是胶东与彭城间大队兵马欲行的必经之路。
胶东田氏,旧时齐国数代位相的名门望族,齐灭时受齐王室宗族庇佑,以齐王室受降被诛九族为止,其余氏族皆官凭原职,多年守护齐鲁之民至今。
直到秦二世暴毙,罗网自顾不暇之时项羽率项氏一族反秦,田氏才跟着天下叛军一同起事,做了桩十足的聪明买卖。
定陶不大,百姓也不多,二人入城便将马匹托给客栈,卫庄行走江湖只一人一剑,倒是白瑶念旧地背着云梦那时自己绣的包袱皮,里面塞着零零散散的小物件。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二人已逛完一圈,各自留下与暗哨的联络方式后,回到城门边的客栈落脚。
客栈老板常年也不见外人来,见到两位气度不凡的住客,立刻从柜台后面搓着手绕了出来。
“哟~二位这是要住店?小店门面虽小,客房都是极整洁的,厨子能做桑海名菜,不知您...有何吩咐?”
不仅是气场还是穿着,桌上横着的鲨齿也足够识趣的店老板将卫庄视作决策者,他搭着帕子,陪笑地站在卫庄几步远的地方,却也不敢上前了。
白瑶听着能做桑海菜,想了想,“...清蒸石斑、一品豆腐、油爆双脆、木樨肉,汤的话...就来个乌云遮月吧。”
老板听着菜名一愣,才看向对面坐着的青衣女子,点的都是最上乘的齐鲁菜色,而且...就在他盘算食材够不够时,这女子还问男人要多少米饭。
原来是个负责周全的!老板心里一亮,连忙挪到白瑶身侧,“小姐真是好眼光,您不知道,今儿早后厨刚买了条顶好的石斑,我给您准备着!”
白瑶看了他一眼,眼睛一弯笑着点了点头,“再来一桶米饭。”
“好嘞,您稍等~”
老板下去时光顾着欢喜开张,过来给这桌添茶的小二被极不好惹的银发男子吓得直哆嗦,老板方才也没说什么,怎么这位脸色突然更黑了!
白瑶叹了口气,朝小二伸了下手,卫庄的眼神随着她的手移过去,小二吓得手一抖,茶壶正要落地,被白瑶稳稳托住。
小二困窘,白瑶露出“还不溜”的眼神,对方立刻脚底抹油跑回后厨。
“你平时应该少不了出门住店,这...面色寻常人谁看了不打哆嗦啊?”
白瑶笑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将茶壶放在桌上用手指了指,意思是要喝自己倒,余光扫过边上零散的几桌鸦雀无声的散客,回眸揶揄地看了卫庄一眼。
卫庄似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本身就对周遭形成了威慑,自便地倒了杯茶放到鼻尖闻了闻,“...住来时的地方就好。”
白瑶多少猜得到那个客栈是流沙自营,只是没想到卫庄看着一副杀人越货的嘴脸,竟还做经商的买卖。
怪不得钱袋那么鼓!
那为何不把这里盘下来?既习惯了住自家客栈,以流沙的人力物力,盘这么间小小的客栈不过举手之劳罢。
不多时老板亲自来上的菜,还送了两壶好酒。
白瑶自是不拒,接过酒就起了封头,“嗯~好香啊。”
老板跑堂之余连声应和,“是嘞,可是我家地地道道的二十年窖藏。”
清蒸石斑最后压轴,白瑶赶它上桌前又添了满满冒尖的一碗饭,石斑刚放下转眼的功夫,已经被她夹得残破不堪。
记忆里卫庄不太吃鱼,但齐鲁菜色多半与鱼有关,小店做的确实不错,菜色颇具齐鲁风味,白瑶吃了个痛快,摸着鼓鼓的肚子才想起酒还没喝。
见她倒酒,老板又乐呵呵地凑了过来,“这是咱家的女儿红,味道浓烈,以小姐的年纪,怕是更爱喝竹叶青,您稍等,我去取...”
女儿红...白瑶看着杯中酒,听说是沿海之地的习俗,在女儿出生之时埋下,婚嫁之日取出与众宾共饮。
从来没有人为她埋过酒,从云梦泽到剑谷,都是她自己埋下又隔几年自己挖出喝。
仿佛混杂着人世的酸甜苦辣,女儿红入口并不辛辣,却又酸甜苦涩萦绕舌尖。
明明是不辣的酒,她的眼角却红了。
见她喝了一口就不再喝,对面坐的那位也放下筷,店老板忙问:“二位上楼最里面两间上房准备好了,是否需要备些热水?”
白瑶大梦方醒地点了点头,就拿着包袱起身上楼。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卫庄看了眼店家,往桌角放了块碎金,“一间上房。”
老板如梦初醒恋恋点头称是,瞄了眼消失在楼梯上的女子,点头哈腰地送卫庄到楼梯口,被卫庄余光一扫,便识趣地不再跟了。
待二人的身影都消失后,大堂的气氛才缓和些,小伙计从后厨纷纷溜出来,“老板老板,刚才那位客人说了啥?”
店家过了知天命之年,见得多了,自知不是什么人的闲话都能说,抿着嘴转身去柜台去擦金子了。
小伙计们讨了个没趣,其中一个起了头,说方才那青衣的姑娘长得好俊,吃相也好,说着说着有人就要口出妄言,老板不知何时黑着脸站在他们身后。
“都嫌活儿太少是吧!一群臭小子...”说着挥舞着算盘将人赶去干活。
白瑶虚掩着对街的窗子,坐在窗边的软垫上吹着风。
一回头卫庄进来了,她正要问却被卫庄的话堵住,“戌时再巡城,目前看来没有眼线,还是不要招摇过市。”
白瑶心说,招摇过市的怎么好像是您呢...
很快她就明白了卫庄的“不要招摇过市”是什么意思,夜幕的消息一般通过大胖二胖送来,下午没什么事,她便趴在窗边看着外面。
而卫庄,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对面阖目打坐。
就连黑金大麾和鲨齿都各自寻得了合适的位置。
...这就是他的低调?
白瑶无声地吐了吐舌,反正钱不是她花的,也不吃亏。
午后的阳光顺着窗缝撒进来,无声落在卫庄耳后,白瑶趴在阴影里,抬头看见卫庄被阳光照得盈盈泛着光亮的发丝,就连银色的眼睫也在此刻变得柔和。
威光凛凛的鹰灰眼眸藏在眼皮下,眉目间没了那股骇人的凛然,白瑶顺着眉眼看到唇角,不觉惊叹、这哪像年近不惑的人!
许是内功高手吐纳有度,看着都比实际年轻许多的缘故罢。
卫庄打坐很安静,几乎一动不动,除了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腹,静得仿佛睡着了一样。
显然,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二胖真的觉得...卫庄在睡觉。
它堂而皇之地落在白瑶肩膀上,等她摘掉谍报后,抖着羽毛、昂首挺胸地在桌上来回踱步。
白瑶失笑,它一年前才被卫庄拔光了一片毛罢...但看它得瑟的样儿,白瑶又不舍得告诉它卫庄其实已经看它很久了。
二胖从未如此恣意过,作为一只家养白鸽,从小没饿过肚子,没挨过大鸟欺负,白瑶和蓑衣客都待它极好,故而二胖从来喜欢人类。
直到这个男人毫无预兆地拔光了大片它引以为傲的毛!
那个冬天,毛还没重新张出的时候,每次拍打翅膀,侧面刺骨的冰凉都令二胖无比绝望。
二胖悠悠然踱着步,一抬头,正对上卫庄古井无波的目光。
一人一鸟短暂的静止后,喧嚣的拍打翅膀声、短促凄厉的鸟叫和着女子的低喝...
踉跄地白影冲出窗户,跌跌撞撞飞走。
它走后、留下的两人倒是淡定,白瑶看着谍报,胶东田氏她不了解,就拜托渔叔打听了下。
看完谍报、白瑶又看了眼重新阖眼打坐的卫庄。
坏心眼、非要吓二胖。
但转念又觉得有趣,堂堂流沙之主,也有与鸽子计较的时候。
“二胖其实很亲人,给几口饵料就会飞一趟,你拔它的毛,我可花了大价钱给它做养毛膏,否则整日逮着我脑袋趴窝!”她枕着胳膊笑道。
卫庄却没搭腔,只是过了会才道:“为何与我说这些。”
白瑶伏在桌上,头枕着胳膊,“你与我算总账时,落到流沙之主手里的下场恐怕没那么有趣,大胖二胖或许得劳你照看。”
她理解了卫庄多年所求,不意味着忘却了墨妨欠流沙的、欠含冤而死的那些江湖人的。
这些总有一天都要还清。
卫庄看着她,最近突然不再设防,原来是因为随时可以被他取了性命,“...你是这么想的?”
白瑶有些新奇地咀嚼着这句话,为什么质疑,她也看着卫庄。
日光渐斜,从二人视线中穿过,却没让任何一方停下探寻的目光。
它渐渐挪到白瑶脑后,一场无声地对弈以洒脱的方式结束,白瑶揉了揉有点僵住的脖子,在卫庄尚存温度的目光中,淡淡开口...
时间似乎停了很久,随着卫庄的一声回应重新开始走动。
白瑶笑得很轻松,仿佛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斜阳为笑靥平添暖意,眼底的眸光亮得仿佛两块剔透的水晶。
天色一暗,二人便再次便衣出栈,白瑶跟卫庄定的接头地点很礼貌,避开了彼此可能碰上的路线,因此出了客栈后,二人一东一西各自去了。
街边的小吃摊很多,听客栈老板说,最近在举办灯会,白瑶问是什么节日?老板说,只是县令宽慰百姓,准许开些夜市罢了。
想着还得在定陶住一段时间,白瑶上街买了几件合身的衣服,学着纺织店老板娘低低地盘了个发用银簪固定整齐,完全融入暮色渐浓的天色和济济人潮中。
连街边稚童都会唱一首童谣,胶东田氏有三王,田荣得权、可称王,田市得封、可称王,田都得势、可称王。
第一王是齐地百姓封的,多年治理兢兢业业,乱世保一方百姓。田荣人如其名,的确给延续百年的氏族重振荣光。
至于后两者,不知给田氏起名的大能是否得过天兆,起的一个赛一个的准。
田市为人因势利导,颇具市井小商之才,向项氏投诚得分封胶东,为胶东王;田都据地自封,以立足为都,号称临淄王。
如今的局面,便是田荣名义为相,却揽大权,将临淄王驱赶至楚后,占其城,同时向胶东王进言,请其收复齐鲁之地,重振齐王雄风。
这种闹剧,放在十几年前的乱世之末,都只能放到田间地头的乡人饭桌上谈论,可如今滥竽充数的诸侯太多,难免鱼目混珠。
相比二十年前先生令她追随纵横前往魏家庄一行,此事不过鸿毛耳。
白瑶找到接头之人,发现居然是会稽的事务总司。
夜幕各地总司为轮岗制,一来防止滋生异心,二来益于提升总司实力,不论何地都能迅速融入市井获取消息。
“大小姐。”
总司递过一份整理好的谍报,白瑶有些疑惑着展开,原来是城中可能部署流沙眼线的位置。
她粗略一扫,的确是很有可能的地方,“...嗯,准备的不错,你的谍报能力比当时又强了许多,可以去跟咸阳申请调去更高的岗位。”
夜幕谍网改制后分为四等。
人数最多的“市井”,最底层潜藏在百姓之中的谍网,每个都有自己的白道营生,只在上级索取时提供相应情报。
“市井”的上级“士绅”,并无白道营生、只负责运送下属的消息给上级。
他们的上级便是“总司”,夜幕总共只有三十七位,对应天下按秦制分割的三十七郡。
总司之上是直属蓑衣客的“暗卫”,暗卫共九人,编制极小,威力却大,这九人只凭白瑶与蓑衣客调遣,实力一流。
市井统一由上级授予制毒、暗器、轻功、易容四科;士绅专擅轻功,前身多为行脚之人,其中出众者可日行千里;总司则每年都要通过暗卫所设的考核,武功皆为二流以上。
单凭会稽城外只凭借障目幻术就躲过了卫庄的法眼,这个总司的实力应该很接近一流了。
成为暗卫的好处就是清净,很多人加入夜幕本就不愿再干涉俗世,白瑶与蓑衣客改制以来从未调动过暗卫,可谓夜幕最清闲的差事。
总司却道:“当初大小姐随手救我于仇家手中,又助我诛尽仇人,此恩难报。总司事务繁杂,培养最为不易,我愿永为三十七人之一,助大小姐勘定山河。”
“如此...那便有劳你了。”白瑶叹道。
总司抱拳,“是。”
记下一些方便打入眼线的地方后,白瑶只身出了暗巷,走在街上看着还算安稳的小城里百姓两靥的饷足,走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指了指老虎形状的糖人,“老板,帮我拉一个。”
“得嘞姑娘!”
接过老板行云流水拉成的老虎糖人,白瑶又去买了几种当地特色的小吃,虽然制作粗糙,口感也算不上绝佳,但丰富的内馅和十足的用料,却让舌尖格外愉悦。
吃也吃了,逛也逛了,街上还有卖艺表演的,白瑶看了一路,突然想起中午那口女儿红,随便走进一个酒家拎了一壶,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巷子跃上屋檐,一路偷偷溜到城楼楼顶。
找到一片卫兵的盲区,把小吃排排坐放在边上,掀开女儿红,看着底下灯火阑珊的小县,一口接一口无声地喝着。
她很少有醉意,所以更羡慕借酒消愁的人,下面的士兵问道酒味开始四处张望,可惜楼顶高耸,寻常人很难悄无声息地上去。
真想醉一次啊...
糕点有些凉了,但还是很好吃。白瑶半睁着眼看着朦胧定陶城,身边突然多出两坛酒...和一个人。
她看了看酒,上面大写的女儿红,又看了看人,不明觉厉地眨了眨眼,“喝酒误事可不是你的风格。”
卫庄坐在她边上,秉承着不引人注目,二人几乎肩并肩坐在卫兵的盲区里,顺带压低了声音,“给你喝。”
哦,给她的呀!
女儿红可不便宜,白瑶伸手就抱住两坛,“不许反悔。”把手边的小吃给放到两人中间仅剩的一点地方,“小摊买的,很好吃。”
顷刻间两坛酒下肚,白瑶砸吧砸吧嘴,再去摸小吃居然摸了个空。
卫庄一手托着荷叶,一手用竹签插上面的糕点送进嘴里,最后一块也没了。
“嗯...”肚子里有点空,白瑶突然有些迷蒙。
莫非是...醉了?
发现了边上的呼吸有些乱,卫庄看了眼两颊红扑扑的白瑶,露出“真是罕见”的表情。
晚风微凉,白瑶方觉已近戌时,但还不太想回去,于是觊觎起卫庄宽敞的大麾,眼神颇为意有所指地落在卫庄身上。
大麾无声地掀起一角,白瑶趁“虚”而入,钻进来后发现大麾没有看起来那么宽敞,她想了个绝佳的节省空间的办法。
双手顺着卫庄大人的腰带,一前一后环过去,左右手指尖将将搭住,顺势头也靠得离胸口更近些。
“嗯...宽敞多了。”
但其实流沙之主正被以一种,堪称登徒子的姿势放肆地拦腰抱住,也不知所谓宽敞何解。
白瑶垂目看着底下摊贩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似乎在提醒她差不多该回客栈了。
觉察到大麾里取暖的家伙闭目塞听,卫庄虽然介意,但缜密犹存,看着几乎要埋到胸口的发顶,“该回去了。”
白瑶看似老实地点头起身,余光还恋恋不舍地挂在大麾上,“嗯。”
二人避开士兵融入人流回到客栈,白瑶迅速洗漱干净把被褥铺好,颇明显地只躺了小半。
可身后灯熄了,卫庄只是盘膝打坐,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黑暗里,白瑶扁着嘴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卫庄身上。
幽幽地吐息落在空荡的室内,榻一陷,卫庄刚躺下白瑶凑到边上,以为她酒气未消,卫庄枕着臂在黑暗中找寻她的眸光。
结果闹腾的人却自顾自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6章 第 126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