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王大封诸侯,映着阿房宫未歇的长燃之火。
不知谁随手打翻了一个装似羊脂玉的烛台,四散的烛花顷刻间燃烧了整座大殿。
好些没来得及取出的财物吸引着一批批的士兵取水灭火,可大火却日复一日,直至如今蔓延作一条火龙,盘踞在阿房宫残垣间,怒目而视着项王分封的背影。
各路新封诸侯或沾亲带故,或战功彪炳,如今尽是一派神气,各自领了一辈子用不完的封赏往各自封地打道回府。
其中,几个步伐略显沉重的人影各自回了住处,不约而同的一言不发。
吴臣听闻父亲受封“衡山王”,心中大悦,令亲卫在咸阳外的驻地略备酒宴,欲为父亲接风洗尘。
一位容貌姝丽的妇人轻轻唤住了庭中忙碌的身影,“臣儿,与为娘去帐内坐坐。”
吴臣立刻放下手中的物什用内衬下摆擦了擦手,过来扶着妇人一边进帐、一边说:“娘亲可知儿有多替父亲高兴!我们家从鄱阳抗秦一路而来诸多不易,如今终于荣归故里,来年定有机会实现父亲‘太湖熟、鄱阳足’的心愿。”
吴氏笑而不答,只是用手帕拭去儿子鬓角细密的汗珠。
将母亲扶至硬榻边坐,吴臣又去打水给吴氏擦手,吴氏含笑看着明年便要弱冠的儿子。
吴氏是鄱阳才女,大泽乡起义后南方大乱,群雄并起之时与丈夫二人定乱安民,一面响应项氏天下抗秦,推翻当地奴役百姓的秦官后,结实了战功赫赫的英布。
“对了娘,英布兄听说也得了个九江王的封赏,以他的战功和武艺,又是大王故交,本以为大王会留他在王畿附近的封地...不过这样也好,跟咱家的封地临着,我去看阿妹也方便些!”
吴氏轻轻打了下吴臣的手背,“英布娶了你的阿妹,便是你妹丈,便是你再欢喜他陪你练武策马,怎好整日直唤名讳?”
吴臣摸了摸后脑,“娘说的是,以后妹丈便是九江王,儿子是要注意些。”
吴氏欣慰地点了点头,喜下眉梢,眼角却掠过几分愁色。
方才臣儿所说的封赏,昨日白天他父子出去练兵后,自己帐中来了位气度不凡的女子也说过。
可昨日分封大册未成,她却将封地与赏赐说的一分不差。
吴氏本名毛苹,年少时曾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女,她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那样气度的女子。
眉眼灵润、容貌出尘似乎是她最不突出的特质,那一袭黑白分明的衣衫无风自舞,手中银光点缀的细长剑鞘似有凤鸣之声入耳。
吴氏也略通武艺,加之丈夫麾下百越异人众多,见过各式各样的高手,却莫名觉得这个看起来不露锋芒的女子最不可轻视丝毫。
“...姑娘是如何越过夫君帐下高手所设禁制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手指在袖口内侧的夹层中摸到了丈夫令人特制给她防身的毒药。
不知为何,被称作姑娘的一瞬,那女子盈然一笑,“莫怕,我只是路过此地,有劳毛佳人为明日的衡山王留封书信。”
看着她递来的信件,吴氏无法不接,心一横拿在手中,却听那女子噗嗤一笑,“我自不会给衡山王的宝贝夫人下药,百越异术众多,好在外面那些我曾见过,否则便是不世出的高手,都容易找了道,可见衡山王对佳人宠爱有加。”
她又递来一个陶瓶,“令夫君帐下应有人识得此物,此为我信物,若令夫君同意我信上所说,只需以此为信物绑在信鸽脚上,它便知如何寻我。”
吴氏点头,那女子便要转身离开,她忙问,“姑娘可是百越人?或许与我夫君早年也曾见过。”
对方只是站住了脚,仔细地想了想,“名字吗...我姓白,剩下的令夫君见信便知,告辞。”
怀中未及递给丈夫的信件,吴氏想着待他从咸阳回来,心中所说或许更有理有据些。
外面传来士兵队列行进之声,为首一个剑眉星目、年过不惑的男子掀开帐帘,士兵自觉站在屋外。
男子解下披风,冲到榻边将吴氏一把抱在怀中,“夫人,我们可以回家了。”
吴氏轻抚着夫君的脸庞,“可夫君听着并不雀跃,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吴芮轻叹,“是军师,令我与英布、临江王共敖一同护送义帝至郴县。”
吴氏立刻明白了,范增想借刀杀人。
义帝理应于咸阳登基后亲封诸侯,如今项王代劳分封,军师又要迁义帝,便是要在路上将义帝给...
她轻轻推开夫君,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和陶瓶,“夫君,不若先看看这个。”
吴芮先是一愣,但也没问什么直接接过展开,读着读着,眉间的川字先是紧了紧,随后似乎又若有所思地松了些。
吴氏在给夫君前也未料到是篇长信,原以为那位姑娘般的幕后高人多偏爱寥寥数语。
吴芮将那三块帛书反复看了十数遍后递给吴氏,眉间忧虑虽减,神色却若有所思。
夫妻二人十几载风风雨雨,在吴氏看过帛书的内容后立刻明白了夫君的忧虑。
虽是唯一应对之法,但以夫君为人,怕是很难答应。
既如此...吴氏又拿出陶瓶轻放在案边。
吴芮顺着她的动作看去,不足一指高的腾蛇纹紫陶瓶静静立着。
“这是高人来时所赠,说若是夫君心有疑虑,便可以此物决断。”吴氏道。
吴芮眼神一凛,立马揽过吴氏上下仔细打量,确认从发丝到脚面没有一丝不妥才微微放松,“呼...夫人若是亲自接待过那人,该与我先说的。对方不知底细,能绕过那些巫术接近夫人,说明实力远超想象。夫人可有不适之处,待会儿我叫巫医给你看看?”
吴氏见丈夫一事关自己就患得患失的,侧头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我倒觉得只从信中所讲看,倒是个不错的办法,若非如此,我们家...”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一家好容易熬到荣归故里,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搅合进弑帝之事,那范增的思虑何其歹毒。
吴芮对那位不知底细之人正举棋不定,自家夫人却俨然一副说客模样,他不仅失笑,“夫人看来对那位的建议很受用。”
吴氏仰头看着丈夫的侧脸,“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更何况...信中此法,也需多方调度,若高人真有办法摆平,你我带着臣儿会去哪怕耕种不再理朝中事,也好过为他人做刀,断送孩儿们的前程。”
吴芮长叹一声,“...那待我再仔细想想。”
发配义帝的日子近在咫尺,项羽却时时胸中块垒,亚父亲定的几个诸侯押送,其中就有英布。
参与押送废帝的诸侯此生不得再回王畿,英布前段时间不过避战不出,亚父却将他直接送去九江那偏僻一隅,这些都未与他商量过。
鎏金重瞳中凝起几分怒,几分怨。
那日当着天下诸侯,他只得念下封赏,事后这里日一直没再见过亚父,昨日再见是亚父亲自登门,他不得不见,却从亚父口中得知左迁义帝的消息,英布赫然在列。
“亚父,参与左迁之人此生都无望回王畿了。”他试探着,语气虽然平淡,却很心虚。
亚父教他兵法,一路提携,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亚父的法眼。
范增闻言,只握紧了手杖,冷声道:“密令已下,再无收回的可能。天色不早,大王早些休息。”
他就那样坐在交椅上,目送亚父伛偻的身影缓缓离开。
今日便是英布护送废帝左迁之日,清晨时项羽在寝榻上睁眼,身边却没有小虞,念及英布临行,心中阴云密布。
更衣梳洗之时心中千思万绪绞缠,披上狐裘,转身与外面回来的石兰撞了个满怀。
“呀。”
石兰手中的东西打翻在地,项羽连忙扶起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半块龟甲,周遭零零散散的几块铜板。
发丝间还有焚过兰草的气味,不用说项羽就知道她一清早去干什么了。
“...怎么心神不宁的,是要去哪么?”石兰问。
项羽看着她单薄的衣衫,还未开春,天气还凉得很,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裹在她身上,从殿角拿起破阵霸王枪,“去练兵。”
他离开后,石兰眉间拢着西蜀烟雨,指尖狐裘上还有未褪的温度,他已经很久没练兵了,余光扫过地上打翻的卦相,本是难得一见的诸事大吉,现在却...
石兰眼仁骤缩,地上的卦不知怎么,竟变成了讼卦!
讼,换言之,背道而驰。
她看着项羽消失在外头的身影,黛眉紧蹙,连忙追了出去,刚到殿门却被卫兵拦住了。
“大王有令,今日天气阴冷,虞姬不得离开寝宫。”
少羽...石兰望着灰暗的天空,但愿、但愿千万别出什么大乱。
自从英布、季布拒战,钟离昧投汉,项羽再无练兵之志。
他转到一处不起眼的宫门,趁门卫不察翻身而出,同时在宫外山坡上唤来乌骓,翻身上马,朝废帝流放之路追去。
更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骑的身影映在范增浑浊无光的眼中,身边楚巫问:“军师,要不要请人拦下大王。”
范增转身离去,“不必了,他的劫,自己渡。”
项羽抄小路直追,乌骓飞驰于山林沟壑如履平地,不过多久前面依稀就看见了在山路一处空地处休整的左迁一行。
项羽将乌骓拴在林中,自己提枪朝营地摸去。
有些...奇怪。
营地中只熙攘停了废帝的车架和随性宦官,士兵寥寥几人,周遭马蹄印却很凌乱。
待他上前,一个小宦官认出了他,连忙伏地高呼,“恭迎大王!”
一群人呼啦啦跪在地上,项羽却发现最近的卫兵距离废帝的车架也有数步之远,他看着小宦官眉间的心虚不宁,大步向车架走去。
那小宦官却再叩首,声音低了些,“...大王,这会儿怕是不太方便过去那边。”
项羽重瞳微眯,废帝车架的车辙不明显地抖动着,他走上前,一枪挑开车帘。
车架顿时停止了抖动,血腥气瞬间倾泻而出。
即便是坑杀降卒数十万,烹杀妄言者的项王,一时间也被车内的场景影响。
废帝颓坐在车架的角落,一柄连着杆的枪尖直戳进纤细的喉咙,大股大股的热血还在喷涌而出。
对更恐怖的虐杀面不改色的项羽此刻头皮却久违的发麻——那根扎在废帝喉咙上的...
是破阵霸王枪的枪尖。
车架的地板刚好被血液浸透,暗红色的涓流顺着车辙在沙地上肆意蔓延。
临近的士兵感觉额头一股温热,抬手一抹,竟是...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项羽转头,只见几十只眼睛黑黢黢盯着他的手,他看向拿着霸王枪的手,枪杆之上竟然...
没有枪尖。
难道又是幻境?
前不久刚吃过亏的项羽立刻警觉,可空地两侧附近都没有可以藏人的山林,自己方才来的一路,路过的那一片唯一的必经之地绝对空无一人。
再往外就是万丈悬崖。
呼声引来了阵阵马蹄声,为首的正是英布和那两个受命护送废帝的诸侯王。
英布在马上看着义帝车架下蔓延的血流,如同疯狂生长的毒藤朝着他的马伸出爪牙。
英布勒马后退几步,眼中神色未定地看着地面上的血。
两侧的临江王与衡山王则先后翻身下马,衡山王随着那群士兵宦官一同高呼万岁,临江王见状不甘示弱,连忙加入。
疯了,英布看着这群人,转身策马离开。
项羽的视线一直追随者英布,可自始至终他们的眼神都没有一丝交集。
看着昔日老友落荒而逃和满地山呼海啸的高呼,项羽才发觉这不是幻境。
此处离咸阳不远,很快就惊动了范增。
范增帅楚巫前来,见破阵霸王枪异状,只叫楚巫先除去此地旧祟。
一群楚巫将废帝的车架团团围住,不知谁以巫术生火,整座銮驾顿时坠入熊熊火光之中。
其余兵士已退离现场,只剩项羽还在原地,他仿佛看着楚巫除祟,仿佛只是看着烈焰中未及取出的霸王枪尖,又仿佛只看向着老友逃离的方向,眼中却无倒影。
大火转瞬熄灭,銮驾也好,衣物也好,统统烧成灰烬,而灰烬之中,霸王枪尖淬火后闪烁着青色的锋芒。
“不愧是墨家,得铸如此神兵。”范增拾起枪尖转身递给项羽,“时辰不早了,今日还需将继承大典事宜议定。”
这一次,项羽什么也没有说。
天还未黑,汉军大营中传来急报,与此同时,一处山崖上,方脱下楚军军服的白瑶和盗跖将军服堆在一处点了把火。
盗跖心绪难平,白瑶从林中牵来马匹,“先回据点吧,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就看大家了。”
盗跖翻身上马,两匹马缓缓小跑着往据点而去。
一向话多的盗跖这次寡言得很,白瑶在他边上叹了口气,“不必多虑,此事我不会告知蓉姑娘他们。”
潜入击杀义帝都是她所为,还好提前托渔叔准备了枪尖,小跖不过是趁项羽分神将他的枪尖偷走罢了。
盗跖却没立刻变回那副嬉皮笑脸的嘴脸,作为墨家头领的这些年,他不是没杀过人的良善之辈,但这次却将那个曾经一同患难的少年推向深渊。
几日前,议事堂中。
白瑶坐在卫庄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出门前卫庄都给她讲过一遍。
流沙在楚军的线人传来情报,范增有意左迁废帝,而她的任务便是确保那个一向忠勇的百越衡山王不要愚直。
但听过计划后,她有了一个想法。
废帝和项王弑帝,可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虽然左迁义帝代表了项羽的态度,但还不过让各路诸侯群起而攻之,更何况如果是范增在做局,那么弑帝的恶名犹恐落到三诸侯头上。
到那时,前往各诸侯国策反之人便陷入了被动。
虽然各路人马与诸侯也说得上话,但终究仅凭道义和三寸不烂之舌还是太难一锤定音。
于是,接着人散时,她拦住了无所事事的盗跖,眨了眨眼,“小跖啊,蓉姑娘此行安然,要不跟我去咸阳转转?”
端木蓉此行与高月前去燕王处,燕王不是项氏眷属,不过是封乱投奔,更谈不上什么交情,还没有什么战功傍身,谈判的难度最低,她们还有勉强跻身一流的天明跟着,最是难出岔子。
也是对盖聂安排重伤未愈的小白去咸阳那个虎狼之地有所不满,盗跖没多想便应了下来。
可谁知,到了咸阳附近,小白却叫停车马,盗跖勒马转头问,“怎么了?”
白瑶笑道:“衡山王那边一会儿我走过去就好,你帮我看下车子。”
盗跖可不乐意了,“怎么着,以为我堂堂盗王之王怕百越?巫术?”
“百越巫术手段隐晦,即便蓉姑娘医仙在世,却也拿巫术没有办法。”白瑶道,“你且等会儿我,千万别靠近那座军营。”
就这样,以保镖英姿前来的盗王,就被迫待在了距离大营半里外的树林里。
自从小白说过她的鬼谷出身后,她笃定的语气背后绝非逞强,盗跖深知她多年蛰伏,如今既然敢揽无人接的百越巫王的游说,自然有过人之处。
只是没想到,不多时小白就回来了。且看上去气息甚足,甚至没动过内力。
盗跖惊掉下巴,白瑶路过,浅浅给他托回去,“走吧,去下一处。”
“什么下一处?”盗跖从震惊中回神,“你不就负责疏通那个吴什么的,那厮不会还给你了什么麻烦任务吧?!”
那厮当然是指盖聂,白瑶却一笑,“也不知盗王之王有没有在万军中偷东西的本领。”
“万军?”盗跖轻蔑一笑,臭屁地搓了搓鼻尖,“那群呆子,别说一样,就是连偷十样也难不倒盗王之王!”
白瑶轻抚着横放在马背上的霸王枪尖,不愧是盗王之王。
不过看这位盗王的神态,恐怕要安分好些时日了。
二人本以为会最先回据点,毕竟咸阳离据点不算远,白瑶办事又异常迅速,来回不过四日,恐怕有些道友还没到诸侯王封地。
路过议事堂想着进去随便坐坐,里面却有人影。
盗跖好信儿,下意识冲进去想看看是哪个神仙居然比他们还快,眼神撞上鲨齿的片刻,议事堂内发出好大一声,
“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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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 1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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