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 137 章

夜宴渐酣,玉箫声动,琴音流转,仿佛此刻并非乱世,只是寻常一个年关。

白瑶一手支着脑袋,目光流连地望着月光下宛如神仙眷侣的美人郎君。也巧了,这首曲子好像是当年在妃雪阁与卫庄同听的那一首。

时过境迁,十五年了,曲未变,多了几许的生死相依。

她想起第一次去崖下接应高渐离和雪女的光景,暗叹着真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璧人。

那时,适逢她离开韩国,只打算与夜幕相依为命。加入墨家也只是一时兴起,对号称天外魔境的机关城感兴趣罢了,可惜,六指黑侠刚死,她对墨家也几乎失去好奇。

是啊,六指巨子走的那会儿,也是一个年终岁末。

白瑶端着未动的酒杯,默默走到崖边,在心里朝机关城的方向举了举,听说巨子的骨头被天明那小子一顿折腾,前段日子班大师回去修理禁地时,差点气的背过气去。

“呵...”

晚风着些许凉意,携万家灯火与那声轻笑擦肩而过,不知落在谁的耳畔,又或许只顷刻消散。

今时今日,眼前的人声热络,又怎么不是以一具具先驱的枯骨为栏,一次次挡住外头的洪水猛兽呢。

六指黑侠,阴阳家借鲨齿抹杀,为了抹除威胁潜藏在太子府的线人接近苍龙七宿。

太子丹,阴阳家以六魂恐咒咒杀,为击溃墨家机关城,为帝国荡平江湖逆党。

前几任巨子能带领墨家千万弟子在乱世求存,论心术手腕,岂是天明这小愣头青可比的?

她本将墨家劝回机关城,可他们之中的年轻头领却纷纷投身乱世...

墨家、只能说,从来都不是一群只求存的人罢。

白瑶吹的有点冷,拢着外披坐回桌。

一碟糕点轻碰了碰被她端了一晚的水杯。

她看着那盘憨态可掬的天香阁糕点,不由得勾起唇角。

盖聂问她何事开怀,她在桌案下摸到卫庄的手,边笑道没什么,边用食指在卫庄掌心写下“多谢卫庄大人”。

盖聂点头,余光掠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的小庄,笑道,“酒宴颇合你们的胃口便好。”

至于师弟趁自己饮酒之余、是怎么将怀中荷叶包里的糕点转移到空盘的,自己这个做师哥的,自然一向是非礼勿视了。

剑道走的久了,偶尔一夜的人间妙趣,也不失为一种体悟。

空地上微醺的荆天明拉着同样两靥生霞的高月跳起舞,燕国公主论舞技虽不及雪女,但大雅于庭、落落大方。荆天明就纯纯的醉酒武人,比起跳舞,只那双迷蒙却真挚的圆眼里,映满了心上人的倒影。

在祥和微醺的酒香里,就连平日凌厉的鬼谷纵横此刻气场都温润了几分。

白瑶瞄了眼桌边七扭八歪的酒坛,这二位看着老实巴交,酒可是一点没少喝。

要不刚刚天明怎么出去找了一圈酒,最后拉大铁锤从山下又挑了几大坛土酒上来?

土酒气韵激荡、直冲灵台,而土酒的作用是——此刻、墨家的现任巨子脚下打滑得开始了挨桌挨户地劝酒。

这小子行走江湖净学混术,简直跟他那混混天涯的爹臭味相投,白瑶拄着下巴,勾了勾嘴角,不过倒是一样的招人喜欢。

有的人混术使得多了,身上的市侩和铜臭味就惹人厌烦,荆氏父子的可爱,或许就在一腔侠义的铁骨柔情罢。

话说万事开头难,于是今夜脑子格外灵光的天明大侠给自己找了个难度稍低的开头。

只见荆天明一边晃悠到颜路逍遥子那桌,路上边敲着脑袋,还真叫他倒出了几句小圣贤庄学过的《列子》。

颜路和逍遥子看着杯中的浊酒,相顾间无奈地摇了摇头,纷纷仰头喝了,还对天明称赞几许。或许就连颜路也未料,那几句课上随口提及的列子,竟被这看似神游的少年听去、记在心底。

这一赞可不得了,年轻气盛的墨家巨子当场年少轻狂了一下,他晃到白瑶对面,对着他大叔,就地捡起跟树枝当剑就是一通比划。

然后傲然举杯,与天同庆地断喝道:“大叔的剑,天下第一!”

嗯,好句。

就是听起来有点怪,白瑶在桌子下面偷偷掐着卫庄的手憋笑,卫庄无声地换另一只手端起杯饮酒。

盖聂的头当点不点,总之很给面子的把杯中酒仰头饮尽了。

这一饮更助长了年轻巨子的劲头,只见那个醉的脚底打出花滑的年轻人挨个人劝酒,就连冷脸的端木蓉都被天明配合雪女的劝诱哄着喝了一杯。

白瑶看着天明似乎随意的身法,其实不好惹的卫庄、晓梦、白凤,他是一个没惹。

白凤明明与机关无双很近,天明却能精准地勾着无双的机关臂,一会儿缘分一会儿兄弟地大喝特喝。

若说满场劝酒的墨家巨子醉眼迷蒙地四处“进言”,但脚下却有所不为地绕过白瑶和晓梦那两桌是拙里藏精...

那今日的盗王之王就是既前几日大彻大悟后,又醉上加醉了。

盗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铁锤也不晓得自己一趟下山取酒的功夫,这位贼骨头兄弟怎么喝的个烂醉,他娴熟地扶着盗跖——自己这位酒品其差多年如一日的好友。脚步笨拙地随着盗王之王的烂醉神行术,防止醉王之王摔个嘴啃地。

瞥到盗跖的时候卫庄已经收拾了白瑶吃剩的糕点准备功成身退,深有同感的还有蠢蠢欲走的儒道——颜路、逍遥子、晓梦,几位对烂醉并不十分感兴趣的世外高人。

然而,谁也没料到,如此醉态之下,电光神行术竟能更上一层楼。

“颜~嗝、颜先生留步~”

对于如何面对一个烂醉的人这件事,颜路还是初心者。

一向本分守礼的颜路,只觉得闪开让盗王之王新年第一天就摔个嘴啃泥...定不是个好兆头,于是出手相扶,结果给自己搀来个加场表演。

不知道盗跖哪里听说颜路琴艺超绝的,居然一瞬的功夫捞来了高渐离的琴撂在颜路面前。

颜路自不会让古琴兀自落地,这一接,仿佛就是应了盗跖先生。

桃花目中泛起无奈,朝被偷了琴的水寒剑客致歉地垂了垂。高渐离只是惊于盗跖突然的长进,稍纵即逝后朝颜路点了点头。

儒家二师尊席地而坐,水灰的儒袍平整地朝四周舒展,十指轻抚琴木,指尖掠过琴弦泛起阵阵余音。

高渐离原本低垂的眸中闪过艳色,只一上手,琴家便知,这绝非儒家师尊口中所谓对琴技的“不过染指”。

高月刚被天明放过坐回端木蓉身边,如今琴声泛泛,似乎缺些什么。

盗跖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这一点,在酒品尽失后,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在一直坐在边上的端木蓉和小白之间果断选择了重色轻友,“嘿嘿嘿,小白~”

白瑶一愣神的功夫,盗跖就勾肩搭背地做到她身边。

大铁锤一边拉着,那家伙还是勾着小白的肩膀,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而且好像很明显的,小白那边的那位流沙之主不知是不是被吵得,寒意直接让大铁锤起了鸡皮疙瘩,但是随着小白一笑,那些寒意仿佛错觉般消失了。

“小跖~你这酒品也就欺负欺负我与颜先生罢,”她一边笑着,眨眼的功夫便闪身到前面空地。

盗跖手里只搭着她的外披,这会儿外披失去里面人的支撑只团落在坐垫上,而他亦不负众望地一下差点栽到卫庄肩上。

好在边上靠谱的大铁锤绝境发力,把烂醉的盗王之王一把拉回怀里。

朦胧之际,盗跖揉了揉鼻子,这家伙跟小白居然坐的这么近啊...

不愧是小白!

白瑶从边上的树叉折了段柳,指尖抚过寒冬泛白的柳叶,叶片回春竟莹润地泛着翠绿的春意。

她无奈地笑了笑,回头朝颜路颔首,颜路看着她指间夹着的绿意,了然地垂眸,片刻,指间便响起那在百越剑谷深处响起过无数次的乐声。

雪女是舞艺大成者,可从小白的起势便看出并非赵舞。

携柳...莫非是以柳为剑,剑舞?

雪女看着白瑶的脚步,颜路的琴声响起,恢弘安宁的曲调立刻让她惊讶于小白的博闻,“居然是...古乐舞。”

同为极通音律之人的高渐离亦讶然,古乐舞即古乐之舞,从今往前千年前的乐音才被称古乐。

这些曲谱和舞蹈几乎失传,只有原本的七国王室,得周王室传承才可能有所记录。

“曲调大雅却充满生机和希望,似乎是古礼乐中关于成长的曲。”高渐离道。

一边倒酒的荆天明歪了歪脑袋,“不是古乐舞嘛,古礼乐又是什么?”

高月噗嗤一笑,“古礼乐就是古时候只有重大事件发生时,才会演奏的曲子呀。”

荆天明眨眨眼,“重大事件?”

“周王室承天道,生、老、病、死四常事中,只生与死算作天道,故而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和逝者辞世,只有生命的降生与消逝才配奏响礼乐。”逍遥子笑道。

看来颜先生与白姑娘,都非等闲之辈啊。

齐国王室在七国中最承周礼,当年子婴加冠之前,白瑶就是问他要的古乐舞,才四年啊,就物是人非了。

她对着颜先生调过的谱,在深夜无人处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道琴音响起时,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接上了动作。

白天帮厨时内衬特意选了件喜庆的颜色,刚刚小跖误打误撞的,把束缚行动的外披除掉,白瑶听着乐曲,看着指间的柳。

是天意...还是你的意思呢,子婴?

恍惚间,仿佛有个白衣少年迎风而立,脸颊肉嘟嘟的,正如她与他初见那样。

白瑶随着礼乐而舞,朦胧中的阿婴也渐渐长大,她看着他,如师如母,有留恋不舍,有无奈洒脱。

水墨瞳盈满思念和追念,月色若有情,洒在眼波间,一眼如谪仙。

探海翻身间,艳色衣袂翩跹,如锦鲤跃江海,红日出千山。

一曲毕,子婴亦成人。

柳枝落在他肩头,瑞凤目却笑意艳艳,恍惚中白瑶仿佛见他启唇,随着琴声消散,子婴亦转身离去,身影化作清风抚过她肩头,宛如那年暮春,搀住她的那只手。

小白在墨家一向不喜形于色,许是今夜大家都喝了太多的酒,醉意浓烈之间,仿佛平日里万事不过心的清风般的女子笑了,笑得发自内心。

众人这才发觉,这个惯于藏匿在人群背后的女子,竟空灵如染尽悲喜的落尘仙。

落入尘世中,风吹日晒、雨打霜击数十载,依旧出尘不染的一棵杨柳。

如梦方醒的掌声,和着喝彩声、喧闹声,杯酌与酒液激荡的轻盈声响换回白瑶的思绪,她释然一笑,“有劳各位帮扶至此,便以此舞略表答意。”

她拿起一晚未饮的酒盏,“恭贺新禧!”

“哈哈哈新年咯!”荆天明举着杯一蹦三尺高。

他们脚下的城中也燃起烟火,顺着万家灯火看去,一阵又一阵火树银花不知人间疾苦地绽放着。

众人举在山崖边,对着烟花举杯共饮。白瑶被盗跖和雪女拉着夹在墨家众人中间,一同举杯对月。

她用余光瞟了眼站在人群外的卫庄和盖聂并肩而立,盖聂似乎说了什么,卫庄只眨了下眼,二人却将杯中酒共饮。

...太好了。

盗跖的高呼唤回她的目光,端木蓉站在高月身边,天明站在高月另一侧,手里还拉着不肯靠过来的机关无双,大铁锤扶着盗跖,雪女拉着高渐离,一群人对着热烈的火树银花举杯对饮。

趁端木蓉不注意,她举起杯悄悄地饮了一口,没有尝到预料之中的辛辣,她又喝了几口,自己的杯中酒,不知被哪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流沙之主在何时换成了水。

不知是不是众人相聚的暖意融融,水竟也是微暖的。

愿此情此景,岁岁年年,她看着身边的人,笑着一同举杯。

最后荆天明拉着盗跖喝得大醉,身边的人也多东倒西歪了。即便冷静如高渐离,似乎也为气氛所染,眼神迷蒙。

一群人边喝边往山下走,她走在后面,清醒却有些朦胧地看着前面三三两两的人群。

忽然有人一捞,她迎风而起,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入酒味里夹杂着冷檀的怀抱。

她本就因劳累提不起力气,此刻一歪头靠着宽阔温热的胸膛,迷迷糊糊地被带回了小院。

院门吱呀而关,她被稳稳放在榻上。

高挺冷峻的鼻梁几乎蹭上她的鼻尖,酒气熏染之间,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云梦树下,似乎也有这样的场景。

她伸手勾住卫庄的脖颈,抬眼对视略显迷蒙的鹰灰色眼眸,“哈哈...一模一样诶。”

温热的布着剑茧的手拂开她眼前的碎发,卫庄看着她的清明莹润的杏眸,“你也一样。”一如擎天木下那般。

“...呵呵,装醉的功夫一流啊,卫公子~”

卫庄揽着她的腰,“是么?”

白瑶笑着揽住他的脖子,“怎么看上去记性不太好,要不要我帮公子回忆一下?”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提议。”

“卫公子,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哦~”

月色如银,烟火似金,在墨色沉寂的夜空里喧闹。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悄然而逝,时过境迁,却是同样的人,和两双轻贴的唇。

毕业了,过几天出去旅行,祝大家食用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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