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正好,早起晒太阳的阿瑶坐在露天品着雪顶银梭,心里犯着嘀咕。
昨夜卫公子到底是千里迢迢地跑回来一趟做什么?
离着半里地看红莲公主...的寝宫一眼?
真是奇特的关心方式...
这使她不得不承认,在关心别人这方面,聂哥哥就要强得多!
聂哥哥虽说平日里少言寡语,看起来清清冷冷与不讲话的卫公子无异,但是身边人真的有心结时,他却最机敏警觉。
当初好几次她被卫公子气得无处发泄,都是聂哥哥默默地以修炼为名把她叫到后山水潭边,或是水潭正上方数尺高的断崖上,然后一脸无辜地陈其不备——把她一脚踹下去。
不得不说,她从冰凉的潭水里爬出来掘地三尺地找不到聂哥哥掐架,把气都发泄了出来,心里的憋闷确实消减了大半。
虽说往往以发热一场告终,不过聂哥哥会极其有始有终地给她煎药,替她打扫。
想起这些,阿瑶不知不觉地咧开嘴角。
被已经来了好一阵子,看着她笑得十分恶心的白亦非一句敲醒,“魏无忌死了你这么开心?”
“真死了?”
阿瑶失语,原来昨天卫公子没骗她,她想了想,笑嘻嘻地挪到白亦非边上的那个位子上。
“不用去魏国了,就是可以陪着兄长呗,当然开心!”
白亦非拨开又往他身上忽悠的两只小手,“姬无夜让我给你带句话,说多谢你提点他那蠢笨儿子。”
“哥,我觉得蠢笨二字应该是你记错了。”
“...是我加的。”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亦非无语,“能被你提点到,不是蠢是什么?”
阿瑶揪起小脸,“不是应该问,我提点了他什么吗?”
“就你的那点算盘?”白亦非扫了她一眼,已经猜了个**不离十,“别人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多半引火烧身。”
她眨巴眨巴眼睛,“我有分寸。”
“但愿如此。”
后来白亦非不再深究此事,毕竟日日政事缠身,忙里偷闲不是血衣堡的作风,见缝插针才是。
此后又过半年,阿瑶接管了血衣堡最前线的暗卫暗探,这是白亦非的授意。
他说蓑衣客的情报会直接递到她手中,以她现在的实力,整个新郑敢对她动手的人寥寥无几,虽然没了韩魏联姻,但不可否认,血衣堡仍是韩国最强的世袭封地。
收拢夜幕的情报网,给白亦非更多的有利空间活动,阿瑶在血衣堡中也培养了亲信。
一年前被她带回来的那个唤作“王徵”的琴师,现是她家千夫长的“贤内助”。
军中之事,他二人便是千夫长与侯爷之间的一道暗线,也是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时的最后一道防线。
阿瑶清楚自己现在的身家,乱世中情报最值钱,两年前还有翡翠虎,如今这样算来,她是夜幕中最有钱的也不为过。
比起追问白亦非为何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不如说以她的身份如何掩饰与蓑衣客的往来才算好问题。
蓑衣客,说起来也是个怪人。
她半年前初次谒见蓑衣客,便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破开那片江面上数不胜数的机关,和错综复杂的奇门术。
等她拎着长剑呼吸微微急促地站到独木舟尾部时,只等来了一句,“比侯爷当年快半盏茶”。
随后,看似无人摇橹的木舟便借由船底的机关朝芦苇深处驶去。
对方全程一言不发,她便盘膝坐在船尾,剑鞘伸到水中划拉水波。一程下来天边泛起鱼肚白,木舟又渐渐驶回最初的隐蔽渡口。
“侯爷知道你与鬼谷有关联,但若他知道了事实,不知你还会活在这世间多久。”
蓑衣客声音悠远沙哑,仿佛穿过千丘的干烈风息,裹挟着无数的奇妙故事与深不见底的危险。
阿瑶闻言直起身子,唰地收了剑鞘。
“巧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厉害的身世。”她轻笑,“不过,我只知道一个道理...
永远不要试着威胁你的顶头上司。”
木舟上只留一抹垂钓孤影,鱼竿一扬,不知何时出现在船尾、扑腾地欢的两尾鱼便出现在钓影手中。
随着初阳升起,钓影与两尾鱼一同消失在了晨光之中,木舟上只留一只鱼竿和船尾的浅淡暖香。
后来每次去取情报,阿瑶都留给蓑衣客两尾今夜新“钓”的鲜鱼,顺便默默嘲讽着那根装了鱼饵却有名无实的钓竿,说这鱼就当作她身世的封口费。
蓑衣客曾问她为何不问自己的身世,她只摆了摆手,自己相信鬼谷派的判断,如果可以,这个秘密最好烂在他的肚子里。
“自然,你已经支付了报酬,大小姐。”
方一回到血衣堡,就有暗探来报,少将军有请。
姬一虎那边一向没什么好事,找她,那肯定是最难解决的麻烦又落到手里了。
阿瑶应了声心里不禁嘀咕,都说了多少次,烫手的活儿赶紧丢,手底下那么多党羽,关键时候还冲在最前头!
大将军也是的,自打她跟姬一虎交好,这个儿子他老人家是一点不管了。也不知成天闷在将军府与她兄长挑灯合计些啥?
她问过,白亦非不说,那就不问了呗。
虽然接触了不少夜幕中事,但那些恶心人的她还从未见过。不用猜,肯定是白亦非不让她知道。
前些天跟姬一虎抱怨她哥总有事瞒着她的时候,姬一虎还一脸不可置信地问她“你还好奇?本公子可不想知道那些脏事。”
自然被她赏了个暴栗。
自然被反问“明明是个女的,怎么这么爱动手!”。
记得自己当时白了他一眼,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你都说了,我是女的啊。
有时真羡慕姬一虎那些心思,全扑在风花雪月上,一点不担心如果有一天,挡在他们头顶的天塌了该怎么办。
不是阿瑶诅咒夜幕,但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有些事,不是她不去想,就永远不会发生的。
好比强秦铁骑,好比圣旨。
久居陋室,还妄想着天下我有,恐怕其荒谬,不亚于杞人忧天。
姬一虎从不这样想,阿瑶并非如此。许是幼时听了太多聚散离合,她总是在多想。
或许,自己只是在害怕,她想。
乱世风云瞬息万变,留给每个人的机会屈指可数,但失足却往往忽而至此,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深深卷入漩涡中了。
旧时大周王朝如此,三家分晋如此,就连魏公子信陵君亦是如此。
关于刺杀信陵君的刺客,夜幕暗中调查许久,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纵览七国,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组织——罗网。
罗网对于王氏宗亲,向来是联合互利的计策。如今突然对魏公子出手,虽然史无前例,但恰恰意味着,这张蔓延在六国脚下的巨网有了大动作。
或许,要收网了。
那数整个韩国,首当其冲的挡箭牌,就是她血衣堡!
若她没猜错,半年前她婚约作废后,白亦非与姬无夜定当就嗅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危机,故而早早布下层层计策对抗。
夜幕和罗网,向来不是合作的关系,只是恰巧站在了同一侧的投机者。想当初,魏庸如何?
“嗖——”
一卷画集顺着耳际被丢了出来,阿瑶微微侧身,手疾隔空抓了个正着。
“哟!这刘氏女我见过,半月前尚国公寿宴是请过她爹,家室上乘,样貌可人。”
她看着手里的女子画卷,上头还标注了生辰喜好,水墨瞳笑盈盈地扫了眼屋内怏怏的少将军。
“若大将军是要给你许几个妾室的话,这里头的可都是上上选。”
姬一虎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她,这小妮子看着年幼,天知道怎么鬼精鬼精的,他的事总是纸里包不住火,那双神盈温润的墨色瞳一看,就猜出了□□成。
“真不打算开个算命馆?”他接过递回来的女子画卷。
阿瑶咯咯一笑,“不开,算错一卦招牌不保的行当,划不来。”她顺手溜了颗积案果盘里的青梅,咬在嘴里喀嚓作响。
“这里头的都是些官宦女子,性子虽好,就是太无趣了些,跟莺柳、红荇她们可比不了,啊、就是上次你说舞跳得不错的那二人。”
“啊,那两个舞女。”
“可不是一般舞女!你不知道,那小腰...算了,你还小,不懂这乐趣。”
“除了风月美人,你还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
姬一虎刻意别过脸,确实除了这些,他好像在什么方面都略逊一筹。
阿瑶坐在姬一虎对面展开画卷,“世家小姐未必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看,这个胡姑娘,有传闻说她的箫吹得极好,不输燕国雪姬,你不是喜欢听萧吗,她一个人能吹一整天!”
“哎,还有这个陶氏女,听人说之前偷偷跑去桑海,冒充她哥在小圣贤庄读过一年的书,雄辩之才颇有名家风范,虽然后来被她娘亲揪回来学刺绣了。”
“对了对了,看这个!苏家三小姐,书香门第出身,闺中之友遍布七国。新郑城中就没有她不认识的小姐,自称‘玥湘君’,据说和咸阳宗族还有熟人呢!”
姬一虎原本没什么好奇,被阿瑶一讲,倒觉得生出几分兴致。本没成想这些女人有什么特别,但从她口中,似乎个个身怀绝技,举世无双。
“那些女人,真像你说的那么有趣?”
姬一虎审视着滔滔不绝的某阿瑶,深深怀疑这是她爹安插在他身边的说客。
“当然,”阿瑶挑眉,“你以为世家小姐的集会都是闲谈?这年头没点能耐,谁好意思在集会里露脸?”
姬一虎瞪大双眼,是他少将军见识浅薄了?
再看阿瑶一脸:如何,谈女人你就比本小姐懂?
姬公子默默闭上了嘴。
“快到中元了,宫里要举办射艺,我爹的意思是,你我二人同行。”
阿瑶喝着茶,“可以啊,那我跟二娘她们说一声,我们有约在先了。”
“二娘?”
“嗯,就是那个吹洞箫的姑娘。”
中原人最重节日,其中最为隆重的除去除夕就是上元、中元和下元了。韩王爱热闹,如今质子使秦,无疑给他服了剂安神汤。
“陛下,今日白小姐和姬公子也来了。”宦官上前于韩王附耳道。
韩王颔首,“代寡人去看看罢。”
宦官喏,退下朝场中央款款走去。
今日到场者皆世家子弟,女子不涉射术,多在场外,阿瑶便成了场中唯一的女子。
她正抓着长弓,羽箭扣在弦上,弓弦未紧,看着远处朱红的靶心。
姬一虎在其旁指点,“对,然后张弓。”
阿瑶眯眯眼看向靶子,嘀咕着,“道理我都懂,但是胳膊短啊。”
她拉了拉弓弦,还给姬一虎展示了一下。弓弦都紧不上,这怪不得她。
姬一虎瞅着她这豆丁身材,无奈道:“那你张弓拉紧。”
他伸手搭住羽箭摁紧在弓弦上向后拉,心里却一惊。
原以为这家伙力气小,却未想他拉弦的手没感受到丝毫不稳,整张金弓仿佛被浇筑在青铜柱中,任凭他用力,居然稳得纹丝不动。
内力根基不稳,蛮力倒是挺大,阿瑶感受着手中金弓的力道心说。
“嗖——”
羽箭离弦,在场中划出一道洁白的弧光,当得一声,结结实实地钉在靶心旁。
阿瑶一瞅,这也没中啊,胳膊肘顶了顶姬一虎腰际,“射术不行啊,姬公子。”
“是你张弓,哪有别人张弓自己射的?本公子有没练过?”
“哦,那还是你不行。”
“你!”
“啊啊,王上侍从过来啦。”
瞟到朝这边微笑的侍从,阿瑶暗用内力,偷偷拉了姬一虎一把。姬一虎就像个陀螺,被整个转了一圈,抬腿要踢她,却被阿瑶抬另一只脚在后头挡住了。
“白小姐,司徒大人。”侍从行礼,阿瑶二人还礼。
“王上口谕,卿等前来,吾甚欣悦。寡人在朝,多拜大将军与白卿高见,望后生可畏,卿等自知。”
“是。”二人颔首。
侍从笑盈盈地施礼回了。
阿瑶觉得没劲,跑到场外找她的胡二娘、陶氏女去了。女儿家的话题可就多了,她不通乐理,又没游历七国。听她们讲那些绝世乐人和七国见闻,阿瑶总能品得津津有味。
中元射艺直到天将将黑,便有宫人摆上积案,上头是竹条和素色薄纱,还有鲛人烛和笔墨,都是天灯的材料。
放天灯的习俗在云梦也有,用来祭奠死去的亲人战士。阿瑶从小就会这种玩意,别人还在支竹条的时候,她就扎好了数盏。
不情不愿地给眼巴巴盯着的姬一虎一盏她觉得丑的,其他都分给了女儿家。手里省了一盏空白的,抓着笔想着要写什么。
“东风来,天灯起——”
宫人在喊了,场中天灯纷纷升天,阿瑶忙沾了墨,花了血衣堡的图腾上去,临离手,还在角落里加了几支翠竹,底下画了一只正酣睡的小老虎。
“你画了什么?”
姬一虎凑过来的一瞬,阿瑶指尖用内力一挥衣袖,天灯迅速地升了上去,很快追上了“大部队”,一同顺着风向朝城外飞去。
“姬公子,”她乐呵呵地转身,“刚刚风大,你说什么?”
姬一虎鄙夷地盯着她,当他是傻子不成?
“哎呀,”阿瑶忙摆手,“中元安康中元安康,姬公子快许愿,一会儿飞远啦!”
说罢,小姑娘双手合十,同别的官家女子一同颔首许愿。
姬一虎只得作罢。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魂兮归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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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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