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些时候,天色阴阴沉沉的,看着就令人烦闷。
似乎打从得知刘邦将来的消息,营中除了练兵时,比寻常更沉闷了些许。却仿佛老天有意让这沉寂的日子更有趣,傍晚还剩一丝余晖时,天上竟细细簌簌下起了小雪。
按过去十年的气候,此时的颍川还远不到落雪时节,这场过早落下的初雪却在某些人心中仿佛预示着什么。
初雪赶午后一下,天就霎时间冷了下来。营中分发冬衣,未至深秋时节冬衣只能赶制出一部分先送给权贵。
传令官送冬衣来大将军营帐时只有白瑶一人,她看了看传令官手中的两套冬衣摇摇头,“去分给别人吧。”
“可...”传令官神色犹豫。
白瑶微微一笑,“以卫庄与我的内力足以御寒。”见传令官还不动,白瑶走到卫庄桌前翻来翻去,“嘶...令箭在哪来的?”
传令官不想大小姐随意翻了那位冷面将军的东西惹出事端,自己执意无果,只能抱拳称是退下。
卫庄从练兵场回来帐内已经架起炭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显然已经烤了有段时间,白瑶坐在炭火边随意翻着竹简。
行军不备炭火,想来是她让人送来的。
卫庄看向不远处的韩王帐,不难猜那位怎的如此老实,原来是有人替他们答对了,“你买的炭火?”
白瑶点头,“冬衣不太够,我午后进城了一趟弄了点炭火,这场雪不会持续太久,撑过这两日又会回暖。”
想起她会占卜,不难解释提前半日进城买炭的事,卫庄扫了眼她手中账簿,“直接把开销写后面。”
白瑶本就是随手翻翻,倒也不是暗示他什么,“...我也没那么穷,去的时候还没落雪,这些炭火花不了多少钱,想来这场雪如此突然,此后去城中买可就贵咯。”
卫庄坐在桌案后,桌角果盘换成了清一色的橘子,想来也是她的手笔。
白瑶见他扫了眼,立刻剥了一个给他放在案卷边,橘皮呈花形,橘瓣在其中各自分开拿取不脏手。卫庄待卷宗严谨,寻常都会放个帕子在桌边,更别提剥橘子这种经常弄一手黄的差事。
“顺路看到卖橘子的,我在摊上尝了几口,汁水酸甜特别新鲜,就顺手买了点回来。”怕卫庄多虑,她补充道,“红莲公主和韩王营中也有,剩了点想着留给你尝尝。”
帐中弥漫着甜酸的橘子味,看来有人闲来无事剥了不少,卫庄先展开卷宗看着今日的调度,突然问了句,“什么人送炭来的?”
“我跟王徵去买,顺便买了驾车让马拉回来的。”白瑶道。
外面冷的很快,随着最后一丝余晖落下,黑暗中呼啸的风声更凄厉了些。卫庄回来时已用过晚饭,白瑶的一日三餐都由王徵亲自做好送来,她也早用过了。天一冷就无人处帐洗漱,但卫庄恰相反,结束了今日卷宗的审阅便带着洗漱之物出去了。
不消猜、想必不愿与旁人共浴的卫庄大人趁澡堂没人去洗了个澡。
趁他不在,白瑶看着平日卫庄睡的硬榻半晌,倏地起身用傀儡术点了点硬榻,之前见星魂对活人用傀儡术可以让人飘起来,对死物她还真试过,居然也能用。
等卫庄回来,厅中便空了一部分,一打眼就知道——他的硬榻不见了。
而白瑶笑眯眯地看着他用内力烘至半干的头发,露出如我所料的表情。
“又干在什么。”卫庄把洗漱盆放回架上,无处落座只能坐回桌案后面等某人说明缘由。
流沙之主在揣度人心这件事上向来嗤之以鼻,现如今面对这位的心思,流沙之主绝不算放弃抵抗,只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
白瑶帮他收好卷宗,转过头真诚地说:“干什么?把你的床搬进去咯,炭火就快熄了,后半夜寒气重,你那薄被扛不住的。”
卫庄眉尾挑了挑,“所以。”
“所以今晚跟我将就一下?”白瑶异常诚恳,生怕卫庄嫌弃,“刚都收拾过了,你要是不好意思...白天我再帮你挪出来呗,没人知道。”
她是真的怕卫庄嫌弃,也是真担心他冻着。虽然以卫庄的内功足以御寒,但运着内功还怎么睡觉,怕是又要一夜无眠,但...
看卫庄古怪的脸色,人家要是实在不愿意,自己也没办法。
白瑶心说,不行算了,也不能强迫人家怎么样...
“算啦算啦,我去给你吧榻弄出来,”白瑶嘀咕着往内帐去,“咱得考虑卫庄大人的名节哟...”
但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说卫庄死要面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况且这是在军中,人多眼杂的他肯定干什么都要端着。
话虽如此...
她还是不舒服,卫庄跟她相识多年,在鬼谷那会更是朝夕相见。她平日里虽练功偷懒,但该收拾的都会整理干净,现在突然要她说自己屋里其实很干净解释云云,心里怎么都不舒服。
谁叫她多管闲事,哎。
白瑶掀了帐帘进内帐,看着特意为了给硬榻挪地方狠狠收拾了一番的空间,原本宽宽松松的软榻被她挤到边边,两张榻一横一竖床头对着床头摆放着。
方才只是为了腾地方,这会儿再一看她突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干了件多余事。内帐也没多大,卫庄不至于为了暖和跟她挤着。
她正用龙游之力包裹住硬榻,再用傀儡术挪出去,却听见帐帘一掀,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卫庄进来了。
白瑶突然很无地自容,总觉得自己干了多余的事,却又心里别扭着。
本意是好的,却弄的心里特别不适,真是,“我用阴阳术弄进来的,你往边上去点,我再搬出去。”她说。
正当她思量着该怎么当着卫庄的面施展傀儡术,玄色大麾却被叠好放在硬榻边的立柜上。她以为自己劝不动卫庄不搭手了,只能苦笑心说随他吧。
“不必。”
白瑶没太理解,什么不必?乌黑的杏眼有点无措地对上异常平静的鹰灰色眼眸,真奇怪,她什么都没看到。
甚至没有她的倒影。
好静的眼...
“不必是指?”她问。
卫庄道:“不必搬,就在这。”
就在这...睡?
同意了居然...
白瑶点了点头,也许是在鼓励自己的勇气和一拍脑门,“那好啊,内帐暖和。”不知怎的,她倒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刚才的那种,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心里却莫名开心的无措。
白瑶早年也是跟过行军的,脱了外衫只着月白色亵衣亵裤就钻被窝了,卫庄本来也躺下了,正要起来熄灯,白瑶举手,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帐里帐外几簇烛火仿佛有生命般,紧赶慢赶地往她指尖跑,帐外的烛火钻过隔帘时有点慢,姗姗来迟地凑到她指尖,随后汇成大大的一簇,随着白瑶一抓,在掌中化成白烟。
白瑶美滋滋地躺着,之前她很讨厌阴阳术,但现在在卫庄面前露这一手倒是让她颇为得意。
夜里不算安静,外面还有巡防士兵的脚步声。帐内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白瑶静静地闻着。
还是自己第一次闻这么久,之前都没发现,现在细细一品,这檀香比寻常檀香味道更清冷。
市面上的檀香多数以香气持久、香味醇厚为上品,这支味道却很特别,好像在落雪的空地上燃一盏檀香炉,清淡却不寡淡,想来是很特别的品种。
白瑶有些词穷,只觉得这就是卫庄衣袂间该有的气味,闻着闻着,不知不觉中放弃了对檀香来源的思考,无声入睡了。
一般入睡后的人会比寻常呼吸更深些,即便是身经百战的习武之人,这个微小的变化也毫无意外。
卫庄习惯睡前思考些事,耳畔呼吸微妙的变化并未如愿以偿地得到忽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思真浅。
流沙之主已经十数年未曾入睡如此之快了,卫庄只除了大麾和衣而躺,薄被也统统堆在一边也没盖,她或许说得对,就这么呆在外面,想必一夜无眠。
相比于可以穿着亵衣大咧咧转到前帐要饭的丫头,流沙主人的体面则庄重些。常年枕戈待旦的习性,使得他从鬼谷那时起就习惯和衣而眠。
熟悉的幽香浅浅地萦绕在内帐,这丫头显然一直没被人提点,对这股香气从未深究过。
他没有佩戴香囊的习惯,身上只有多年前母亲留给自己的香片。想起那个人,卫庄眼前又闪过那座冷宫。
每次这座冷宫都拖拽着他的意识回到很久以前,但这次不同,那张已经作祟多年的青檀香片,在今夜却被压制了锋芒。
属于冷宫深处的那个人的味道,被一股浅淡却不容忽视的幽香吞噬,冷宫的光景霎时间如同帛片上的画,瞬间被扯了很远。
卫庄再次睁眼时,依旧是久违的内帐顶棚。
“呼...”他出了口气,微微侧头就能看见那个毛茸茸的脑袋陷在枕头里,无知地把他心中萦绕多年的魇吹散了。
母亲留下的香片缝在当初去鬼谷求学的发带里,明明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其中冷香竟残留这么多年,想来也是她当初得宠时得来的,一件举世无双的赏赐。
当初他在鬼谷就该丢掉那东西,鬼使神差地,让人纳在如今的发带中。于是流沙主人身边多年常伴之物除了鲨齿还有这么个物件。
白瑶这一觉睡得很浅,她习惯清晨打坐,那时露深雾重,总给她很不舒服的感觉。
丑时刚到,白瑶自然而然地就睁眼了,想起边上还有卫庄,这家伙难得睡个好觉,她轻手轻脚地用在会稽城外帮总司隐藏气息的结界,稍作改动、让外面能看见身形,却阻绝了气息波动。
施好了咒术,白瑶便开始运功释放魂兮龙游。
外界的安静,提供给训练魂系龙游必须的绝对集中的环境。魂兮龙游极难修炼,且修炼方式也因人而异。
龙游之气至纯至净,乃是内力中最纯粹的部分修炼所得,阴阳家最初发现魂系龙游的,据说就是修炼丹术的前辈在炼丹时偶然所感。那之后为历代阴阳家门人追逐,但魂兮龙游对内功和天赋的要求极高,数百年来,参悟魂兮龙游的弟子也只是寥寥。
魂兮龙游由精纯的内力凝练,因此在旁人看来会有些若有若无的存在感。月神的龙游之气磅礴如辉,高月的纯净如水,星魂的则是狡黠如蟒,每个人的龙游之气都将其性子最深处的本性暴露出来。
在卫庄看来,白瑶的龙游之气如同萤火,闪烁着看似很微弱,却有股能唤醒草木生灵的勃勃生机。
寅时降至卫庄便醒了,没有另一道呼吸声卫庄心里一惊,在视线对上白瑶周身的魂兮龙游时,不着痕迹地松了松挺直的脊梁。
卫庄对阴阳家相当厌恶,得知阴阳家新上任的天机官是嬴政身边的红人时,鞘中休眠的鲨齿又有了渴血的冲动。原本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旁观青龙计划如何迎来愚蠢且意料之中的失败时,他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好,就像很久都没放松的人终于旁观了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这种愉快停留在天机官面纱掉落的前一刻,在场的诸子百家或疑惑、或惊讶,他只是看了眼身边的盖聂,面对曾经的第一剑客已然“劈头盖脸”的质问,有那么一瞬的恍然。
战场将周边的村落摧毁殆尽,寅时已到却无鸡鸣,旭日初升,雾气渐渐消散。
白瑶运完一个周天缓缓收功,睁眼见卫庄还躺在榻上,心说今儿怎么还没醒呢,轻手轻脚地溜出帐外洗漱,回来时刚好碰见张良往这来,她一把拉住了帐帘挡在前面,“哟,张先生也起这么早?”
军中晨间会议一般在寅时末,张良此时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这件事。
但白瑶没那么多心思想这些,问题是卫庄没起,硬榻也还没挪回来,这会儿千万不能放他进去,卫庄失了面子回头一准找她算账!
没想到白瑶会与他打招呼,张良一怔随即拱手道:“白姑娘早。”虽然她和卫庄兄从未发难,自己差点害死人的事绝不等于一笔勾销,得知白瑶过来时,化功散他一直随身携带。
白瑶看着他略微收紧的袖口勾唇道:“找卫庄?”
张良点头,“劳白姑娘通禀。”
白瑶耳力好,帐内传出脚步声,想必是卫庄醒了,便朗声道:“通禀?不用——他耳力可好了,是不是?”身后卫庄掀开帐帘出来,白瑶顺着他留的缝钻了进去赶紧处理硬榻。
卫庄与张良再进帐中,前厅一切如常,通往内帐的帐帘紧紧拉着,白瑶借了个由头出去转悠。
卫庄的视线扫过硬榻时停留了片刻,后槽牙咬了咬,恨铁不成钢地扫了一眼某人潇洒离开的方向。
彼时已然出营的白瑶依旧觉得后脊一凉,打了个哆嗦。
她回头看了眼军营方向,眼眸深处闪烁着久违的精光。刘邦今日就会到颍川地界,想来...也该给他递个由头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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