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松有自己的名字,宋云,那是他在过于漫长的岁月中自己起的。
无甚创意,却莫名契合。
独自生长在这样的高台,宋云习惯于独处。
山顶风大,连最坚强的鸟儿也不愿在此处筑巢。
宋云不享受独处,却也习惯。漫长的岁月里,他独自看春来秋往,独自历经雪雨风霜。
蒋庄主和夫人向他求子,宋云感到有些荒唐。
他只是一棵松,尽管他在漫长的岁月中修出了神志,却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于是当蒋庄主和夫人抱着儿子来还愿时,宋云在他的树生中第一次感到了惊讶。
那样小的娃娃,被山顶的大风吹着,显然有些不适,在庄主夫人的怀里略作挣扎。
云亭山顶因着难攀,少见人烟,宋云看着尚是婴孩的蒋屿,第一次心软。
一丝灵力散开,圈住云亭山顶,呼啸的山风便一丝也吹不进来。
蒋屿于是在庄主夫人的怀里安静下来,婴孩那纯净的脸上,绽放出最纯粹的笑容。
自此,蒋屿来云亭山顶,山顶必然无风。
云亭山庄因为新出生的小少爷而添了几分热闹,山庄中的仆役也多了起来。
而对于宋云来说,生活只是一往如常,没什么分别。
宋云就屹立在山顶,他是一棵修出了神志的松,拥有着一切松树的品格。
坚毅而稳固。
然而他只是一棵松树,他的神识能够顺着树根的方向向下延展,但是却无法探出更远的距离。
山上成林的松木都在交流些什么,只有偶尔飞鸟栖在他树枝上时,会传达一二。
除却呼啸的风声,云亭山顶总是安静的。尘世繁华传达不到这里,山脚如此,半山腰的云亭山庄也不例外。
云亭山顶便是如此,宋云的每一日也是如此。
时间对于宋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正如时间对于一棵树。
他生来便在此处,顺着本能地生长,亦顺着本能存活。宋云不知自己是何时生出的神志,但也随遇而安。
大部分时间,宋云选择睡觉。
日出而作,日落而眠,只是动物们的作息,一棵树怎么懂得睡觉。
宋云有时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普通的树。
有了神志,便会生出情感,譬如孤独,譬如寂寞,人如此,树亦不例外。
宋云感到寂寞的时候,便将神识聚焦在最深的树根尖端,这便是睡眠。
地底比云亭山顶更为寂静,万籁俱寂的地底,反倒比云亭山顶一览层云的景致更让宋云感到心境平和。
宋云在地底一睡便是五年,对于宋云,这只是漫长岁月中的短暂一夜。
宋云的长眠被一阵轻快的脚步打断,他的生活轨迹也就此被打乱。
云亭山顶少有客来访,宋云鲜少听到脚步的声响。
待他好奇地将神识从地底探回地面,被眼前的场景惊掉了一把松针。
是一个凡人幼崽扒拉着云亭山顶的侧崖试图向上攀。
这样小的娃娃是如何独自一人攀到此处的,宋云疑惑着,又愁掉了一把松针,幸而,一棵松树不会有秃顶的烦恼。
云亭山顶总是安静的,小娃娃在山顶下扒拉,虽然没有发出大声的响动,宋云却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身上。
犹豫半晌,宋云探下一根纤长的枝干,将那幼崽卷到了自己脚边。
说来奇怪,凭空被树枝卷起,那幼崽竟也没有哭闹。
宋云正思考着要如何安置,那幼崽竟自来熟地找了一处落满松针的地方,靠着他的树干躺了下来。
躺下的时候,一只肉乎乎的手还紧紧揽着宋云卷在他腰间的树枝,摩挲着。
云亭山顶少有来客,也没有人这样抚摸过宋云的枝干。
宋云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他当下的感受,他是一棵有情感的树,在这一刻,被抚摸的仿佛不是他的枝干,而是他干涸的灵魂。
久旱逢甘霖,这是宋云第一次知道,孤独的对立面是什么感受。
云亭山顶的日子,原本没有这样寂寞,如果宋云未曾体验过陪伴。
年轻的凡人幼崽午时便睡了,睡了半晌后幽幽醒来,绕着宋云三百六十度地打转,每一处向外望去,都是未曾见过的新奇景象。
年轻的幼崽对云亭山顶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宋云突然也觉得此处不似往日那般无趣。
年轻的幼崽又倚着树干坐下,观赏天边的云彩,不时伸出手凭空描摹这云朵的形状。
宋云便也将神识转移到年轻幼崽的身侧,顺着他的视线一同向远处眺望。
西边一处云朵的形状甚是有趣,让宋云想起了五十年前与他闲聊过一句的雄鹰。
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年轻的幼崽醒转时活力无限,说困乏便就困乏了。
云亭山顶又恢复了寂静,但宋云却不觉得寂寞。
夕阳西下,云亭山庄的仆役才匆匆寻了上来。
伴随这一声声“小少爷找到了!”“快去告诉老爷夫人,小少爷在云亭山顶,找着了!”
五年,对宋云来说只是短暂一眠,却足够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成长为活泼的幼童。
时光飞逝,这个词第一次对产生了意义。
对一棵树来说,睡觉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从这天起往后的十五年,宋云都没再睡觉了。
蒋屿得空便往云亭山顶跑,一回生二回熟,渐渐不需要宋云的助力,也能轻松地向上攀缘。
宋云却总不放心,将一根枝条贴着崖边守在蒋屿身侧。
宋云做这些,却不会让蒋屿瞧见。
五岁的孩童的言语被当作玩笑,连蒋屿本人也只认为是年幼的奇想。
“这是我的名字,蒋屿。”开始习字的小少爷伸出手指,在云亭松诉状的树干上描摹着笔画。
忽地一阵风来,将夏日新生的柔软松针吹落到蒋屿的头顶和身侧。
小少爷收回手指,将头顶的落叶取下细细观察后,抬起头担忧地望着云亭松,眼眶亮晶晶的,似有泪珠在打转。
半晌,突然双手环抱住云亭松,嘴里呜呜地嘟囔着:“没关系,就算你的叶子掉光了,你在我心里依旧是云亭山上最好看的松树。”
宋云望着蒋屿,他只是一棵树,只有谨守一棵树的身份和蒋屿相处。
夏日正午的骄阳和着怀里抽泣着的人,令宋云手足无措的事,从今日起由一件变成了两件。
好在,小少爷的情绪,来的快,走得也快。
不一会儿,又在一旁的空地上继续练习起自己名字的笔画,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蒋屿没事了,宋云却不同。
被蒋屿胡乱抹在树干上的眼泪尚未干透。牵起情绪的当事人翻篇了,留下可怜的一棵松独自凌乱。
是夜,望着蒋屿用自己的一截树枝在地上反复描摹的痕迹,宋云只觉得那一笔一画不像写在地上,倒像是刻在他心上。
挠得他心里发痒。
于是,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宋云伸出枝条,将地上的划痕悉数抹去了。
蒋屿觉得云亭山顶太空了,只有孤零零的一棵云亭松。
于是将母亲新种的山茶花搬了上来。
宋云看到蒋屿背着大包小包攀岩,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他好奇的看着蒋屿打开包裹,只见蒋屿小心翼翼地将一盆白色山茶花盆到了他的脚边。
宋云不知怎么的,今日有些看不惯蒋屿。
看不惯他对着一盆娇生惯养的花这般呵护,分明只是一盆普通的白色山茶花。
娇嫩的山茶花无法在云亭山顶的昼夜温差下生存。
宋云看不惯蒋屿对这山茶花的格外关照,却还是在寒夜中为它挡去了呼啸的山风。
可惜,山茶花终究是无法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生长,一日日蔫了下去。
蒋屿反复尝试了几次,实在对没能存活的山茶花抱歉,终于断了这个想法。
蒋屿因为这事垂头顿足了月余,宋云对此不甚理解。
云亭山顶只有一棵云亭松,是因为云亭山顶只存活了一棵松,这便是宋云所经历的漫长年岁。
何况现下,宋云看着蒋屿在一旁舞剑的身影,并不感到孤单。
宋云知道今日是蒋屿的生辰。
每逢蒋屿生辰,云亭山庄举庄庆宴。宋云从未与蒋屿共庆过生辰。
宋云没想到蒋屿会来。
他先是惊喜,又觉惊讶,待到看清蒋屿的情状,既怕又怒。
蒋屿前脚刚至,身后的贼人也不依不饶尾随着攀上了云亭山顶。
云亭山顶从未如此“热闹”。
宋云不喜欢这样的热闹。
蒋屿靠一口气强撑着,给宋云挂上了红绳,之后便再也没有理由继续支撑,依靠着宋云昏厥了过去。
温热咸腥的血顺着蒋屿的后背渗透进宋云的枝干。
云亭山顶山风大作。
贼人已经离开,蒋屿却没有一丝一毫要清醒过来的迹象。
宋云听着蒋屿断续地呼吸声,他只是一棵松树,此时却只觉得不存在的心脏在狂跳。
云亭山顶平静的日子里,宋云从未进行过一丝额外修炼。
他顺应本能生长,顺应天命生出神志,所作的修炼仅为了自身的保全。
然而此刻,宋云生出的别的想法。
他不愿意再回到百年的孤独中,即便他注定孤寂,也不该是今日。
宋云的躯干微微颤抖,蒋屿亲手编的红绳挂在他的枝条上轻轻摇曳着。
倘若他不只是一棵松。
宋云这样想着,伸手抚过蒋屿的脸庞。
手。
宋云低头定睛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属于凡人的双手。
微微一愣后,宋云连忙观察起蒋屿的伤势。
蒋屿一路逃上山顶,所受的伤就是后背那一处暗器,以及上面所附毒药。
宋云化作了人形,却仍是一棵松。即便化作人形,他也没有凡人医治伤患的手段。
但宋云有另外的办法。
宋云不会医人,却能救命。
宋云是一棵百年修行的松树,时间与他而言,本无意义。
宋云最不缺少的,便是寿数。
替蒋屿取出了暗器后,宋云便以自己的寿元为代价,强行修复了蒋屿的伤口,为他清理了体内毒素。
植物乃是无情众生,本不在六道之列。
宋云此刻化了人形,便算是入了人道。
低头看着怀里仍在昏睡的蒋屿,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宋云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这一松懈,竟睡了过去。
这是宋云此生第一次真正的睡眠。
云亭山顶从此少了一棵松,人世间从此多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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