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岁初觉得自己赢了,但陆予熹也没有输太多。这人的话大多只说了结论,没有证据也没有缘故,几分真几分假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连那个最明显的关于剑门细作的提示也是很难查证的。那两日中间恰好隔了剑狱犯人的梳洗日,那日会有一队执法队弟子往里面送水。再加上探监名单上的长老、师兄师姐,人数众多,唐岁初告诉了曹知慎。
曹知慎沉声说他知道了。他的神情很凝重,积案上仍是那份剑门弟子的名单,只是往后翻了几页。
他说:“每个剑门弟子在结业以后都会选择自己的去向,留下或是离开。但不论他们如何选择,当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剑都会回到剑门。他们为何而死,剑门也会或多或少知晓一些。”
唐岁初点点头,这便是剑门弟子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了。
曹知慎接着道:“但这些人没有。名册上只有他们的名字,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多少人关心,也死得悄无声息。若不是前段时间搜查魔教细作,我想从众多剑门弟子的底细入手,便也不会发现他们。”
唐岁初问道:“你觉得和魔教有关系吗?”
曹知慎想了想,却道:“我希望是。”
因为如果不是,那便是剑门的自相残杀了。
……
唐岁初回去时是傍晚,雨已经停了,风还是很凉。
云闲别苑外的梨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开了。雪白的一大片,远远望去就好像云海,重重叠叠,那是风所吹不尽的繁盛的生命。小师叔的那颗梨花树被藏了起来,不再显得那样鹤立鸡群,成了芸芸众生的一位。
也许花不是一夜之间绽放的,只是人心事多繁杂,是忽然之间察觉到的。花在等人。
唐岁初恍惚间在梨花的雨和细枝的舞里面看见了一片粉色的衣袂。它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在了梨花深处。
唐岁初前方有混着花瓣和泥土的脚印。是新鲜的。那个人在向前走,他的步幅不算大,脚印很浅。若非下过雨,土壤很软很湿,这点痕迹也是留不下的。
真是好久不见。不过就算见了也不会如何。
萧慕北是木灵根,听闻极致的木灵根或许能隐约感受树木之所感。不过唐岁初想,萧慕北只要不刻意那样做,应该不至于察觉到身后的人。
唐岁初却还是谨慎地用落花心法隐去自己周身灵气。他走得很慢。
那片桃夭在雪白的天地里时隐时现。
两个人的距离好像始终都是那么远。就像某个月光洒满京都的时候,在炊烟和灯火里、在人声鼎沸、在大道和小巷里。
那时候唐岁初知道路的终点,但他不知道前面的人会引他走过哪些地方。
路都有终点。
唐岁初再向前走一步就会穿过整片梨林,走到云闲别苑的门口。梨树的阴影在此终止,再向前走一步就会有天光如旧。
于是他停了下来。
……
后丘村灵傀一案的后续线索终止在了南口街姚家。
唐岁初又去了好几次毕城,最后一次去时,桃花已经谢尽。不过他去那么多次毕城,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从未闲下来仔细看花,此时也不觉得遗憾。
他查不了京都的器灵案记录,只能借职务之便查阅剑门的器灵案。许多人写案子记录时只是草草了事,他只能推测那些经历,再判断与姚家兄妹有无关联。这时候他又盼望所有人写记录都能像萧慕北一样详细。这些时日他看这位的字已经看得快吐了。不过也因此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萧慕北第一次自己写案件记录是十二岁,那时候字还写得歪歪扭扭,表达却很清晰。十三岁上半年的字写得太大、下半年又太小,十四岁以后才定型,成了如今的模样。
但凡有一丝可能性与灵傀案有关,唐岁初都会亲自去查明,当然,毫不例外都是失望而归。
他还抽空亲自去见了红鲤姑娘一面,被这位漂亮的花魁姐姐敲了一大笔银子,然而至今也没有得到回复。
距离案子过后的两个月节点很快就要到了——在后丘村萧慕北和他争执的时候曾问他如果两个月没有结果又如何。
不如何,反正人已经死了。唐岁初难免有些急躁了。或许萧慕北的经验判断真的很准,但唐岁初始终不愿把人想的那样坏。两个月找不到,那就三个月、四个月,哪怕把自己的血抽干也要对这件事负责到底。
这两日天气也逐渐热了起来,在试剑场上课时候的感觉尤为明显。山顶阳光很烈,再加上打斗出汗快,许多男弟子直接把上衣褪下来系在腰间,害得五长老骂了好几声不成体统。改当然没几人改,大家对千枫城论道会的热情不减,对五长老多的是阳奉阴违。
这日,唐岁初顺道把藏书阁门口的鸡翅膀红桶里的信件给朔逸同捎了回去。
朔逸同正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根插着绿色冰方块木签,一边看信一边抿。
唐岁初把信妥帖地堆在桌上,问道:“这是?”
朔逸同道:“冰淇淋啊……酥山?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他抬起头对唐岁初眨眨眼,“小朋友,你帮我分担一点,为师请你吃,可甜了,你肯定爱吃的。”
唐岁初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作势要往里面走。朔逸同连忙拉住他,故作可怜:“现在孩子们都大了,为师喊也喊不动了,你也是、你师……”
唐岁初瞧了他一眼,无奈道,“得了吧您。”朔逸同早料到会这样,赶紧把手里的一沓信推到他面前。
然后唐岁初就坐在那里看了足足三十二封给萧慕北的情书、十一封拍朔少掌门马屁的信、还有四封想认识一下他的……朔逸同时不时侧头看过来,指点道:“你不能光看啊,你也得回一封,不然人家下次就不写过来了。别忘记咱们办这个的初衷!”
“是是是。”唐岁初认命地写了个“已阅”的纸条夹了进去。
朔逸同道:“哎哟喂!认真一点!你看,她写的是‘昨日又看见了你一袭粉衣,在试剑场的人海里是那样的别具一格’。你可以回‘你说得对,你也可以在朔少掌门那里购入一件粉色校服’。”
请问好在哪里?他应该去找徐心澄帮你看。唐岁初心道,他嘴上敷衍了两句,手上依旧快速地写着“已阅”。
好不容易只剩最后一张,唐岁初本想赶紧干完就可以逃离朔逸同的魔掌,一看却不得了。
上面只写着寥寥几字:“我活的好累。”
唐岁初直接推回到朔逸同面前,沉声道:“这事我管不了。”
朔逸同耍赖地又推到唐岁初面前,“谁看见谁管。”
唐岁初看着他,又低头检查了一下信封接口,反应过来了。
这最上层封蜡很新鲜啊。再说,怎么会这么巧,恰好就是最后一封。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只剩枝上斜阳杳无声息、山间清风不能人语。没想到他和朔逸同之间还能有安静的时刻。
过了一会,唐岁初叹了口气,忽然道:“我也没办法,因为我真的要走了。”
阳光的颜色变深,将他手里的信纸染成了同样深的颜色。这又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黄昏。
朔逸同看着夕阳道:“看出来了。你最近真的很急,小唐。”
唐岁初轻轻“嗯”了一声,“还没有和你说,我准备忙完后丘村的事就走。”
陆予熹的话提醒了他,魔教之所以认为他是“唐岁初”,无非是因为到现在为止所有和唐家庄有关的人都死了,除了他。只要映薄灯还没有现世,那些贪婪的目光始终会找上他。
朔逸同道:“但你可以一直呆在剑门,为师活个二百还是没问题,你又是主角,肯定死在为师后面,至少活个二百五吧。为师可以一直护你到外面那些人都忘记唐家庄、忘记你……”
唐十八是陛下亲自送到剑门的,他是陛下亲认的宁顺侯堂弟唐十八。没人能在明面上打陛下的脸。而这里是剑门,有心之人不能无视剑门之威,护山剑阵和云闲别苑的阵法可以保护他。
换句话来说,剑门现在是最安全的地方。
唐岁初笑道:“您老这是第二次说我是主角。”
朔逸同道:“直觉。”
唐岁初问道:“那你知道,话本上跟着主角的配角一般都是什么下场吗?”
朔逸同看向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唐岁初道:“或者全死了。”
朔逸同听了都沉默了一阵。
唐岁初想,但世界上哪有我这样的主角。但他还是宽慰朔逸同道:“但主角自己是不会死的,您可放心吧。”
他们不该牵扯进来。没人能保证幕后之人会不会直接掀桌。为了他这样的人也不值当。
暮色四合,夕阳也很耀眼,那是消逝前的余晖。余晖将唐岁初的发丝染作绚烂的颜色,他却好像即将沉入这场盛大的黄昏里。当落日燃尽,夜色便裹挟着星月就到来了。星月也很好。
朔逸同道:“我不放心。”
唐岁初刚想开口,却听他又道:“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偷偷离开。”
唐岁初失笑。
“剑门一直是你的家。你要是害怕了,就回来吧。”
唐岁初又想起京都刺杀的那一夜,他站在夜色里面对那条岔路口的时候。左路注定彻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不是他的家。那时候他就已经选了自己的路。
……
世上多的是阴谋,但再严密的阴谋也会暴露在天光下。有时是明目张胆的陷阱,有时是命中注定、与人无关。
在唐岁初和朔逸同那场谈话之后没几天,遥远的西南的一座偏僻的城镇天空忽然无症状地出现了乌压压的红色劫云。风吹不散,满城都是山雨欲来的气息。
那个地方名叫临乐。在此前许多人都不知道它的名字。那是一块距离京都甚远、天子爱莫能及的贫瘠之地——灵气稀薄连带着每年庄稼收成也不好,地方官、驻城修士想捞油水都困难,谁被派去那块地方都得暗骂一句“真他娘的倒霉。”
天劫降临一般预示着两种情况,要么是元婴修士在准备渡劫飞升,要么就是器灵即将渡天劫成为新的神器。照临乐这样的,也就只能是后者了。
一时间许多人奔着至宝朝临乐跑去。
与此同时,唐岁初收到了一封来自京都的回信,那是他前不久向锦糖阁购买的消息,上面只有两个字:“临乐”。
真是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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