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恨长平(六)

唐岁初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谢朝露担忧地道:“要不然先同我回家吧。”他扫了一眼唐岁初身上唯一的利器伤,犹豫道:“小唐少侠以前受过什么内伤吗?灵气透支不该这么严重的……”

唐岁初被谢朝露扶着晃了几步才捡起长生,他随意在衣袍上擦了两下,收了起来,才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我经脉比旁人更脆弱一些。”

所以他只能练落花心法,让通常情况下的灵气运行是温养、保护经脉的。但就算是暴虐使用灵气后的灵气透支也不该这样——疼痛是人保护自己的方式。

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么病号也总是能先一步感受到身体上的危机。

他的经脉在告诉他,灵气护体正在被打破。如果他继续下去,他也会变成这座城的一部分,就像方才那位姓李的刀客。

唐岁初拍了拍谢朝露的手,示意他放开,“你放心,我晚点回,你和令慈先吃,不用等我。”

谢朝露听了这席话却显得有些生气了,“先捅了自己一剑,又不好好养伤?准备一边吐血一边在临乐散步?还是说你觉得我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然后回去?”

也不是不行?而且哪有捅那么严重……唐岁初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道:“我又不出城,城里的地形我都记得差不多了,不会迷路的。”

谢朝露皱眉道:“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至少你得告诉我去哪啊?”他的手死死抓住唐岁初的手臂,生怕唐岁初一溜烟飞走了。

唐岁初被他抓的生疼,与火烧一般的经脉疼形成呼应,勉为其难地达到了痛觉转移的目的,但他依旧维持住了天塌了也能面不改色的笑容,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找你爹。”

他说完又打量了一下谢朝露,此人的面色果然变得有些复杂。唐岁初想,瞧,不告诉也是替你考量过的。

谢朝露却犹豫片刻后缓缓道:“走,我同你去。”

……

如果说这座城原本的人里面有谁还可能活着,那么一定是驻城修士谢添。根据谢朝露的回忆里,谢添应该是发现了这座城的异常之处才会做出后面的行为。

而之后,他则是消失了。消失……意味着至少没有变成这座城的一部分,变成灵傀。不论如何,他都有可能是破局点。

等走到白塔下时,唐岁初仰视这座建筑。它的模样就像话本里写的定海神针、承天之柱,仿佛只要它还在,这个地方就永远是安乐净土。

实则却不然。许多偏远之处的驻城修士仗着自己“并非凡人”,欺压当地百姓,或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对器灵之灾瞒而不报,都是常有的。它只是有一个好的初心,实施者却未必是好人。又或者就像这临乐,好像一切看起来都是净土该有的模样,却都是假的。

谢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唐岁初再次拍了拍谢朝露,“你就在这等着吧,我一个人上去。”

谢朝露还想说点什么。唐岁初却又道:“你爹看见你在,万一把我也一起赶出去怎么办?”

“你……”谢朝露无奈道。

然后唐岁初走了进去,眼疾手快地当着谢朝露的面“啪”一声合上了门。

谢朝露:“喂!”

……

好重的霉味。

抬头一瞧,半面墙都是灰色。台阶上有一层浮灰——真是一副许久没有见过人的模样。

没有人到访是很正常的事。或许除了谢朝露和他母亲,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地方,而谢朝露因为逃避也没有来过。但人只要活着,就会有痕迹,谢添不可能不出塔。

所以现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谢添已经意识到不对劲,早就逃出临乐了,要么……他已经死了。

唐岁初皱着眉头,心里庆幸谢朝露没有跟进来。因为以上两种情况对这个少年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如果是第一种,就意味着,他的父亲在这许多年里从未想过揭露城中的一切,外面的人对临乐一无所知,直至今日,也要什么也不知道死在这里。

唐岁初艰难地加快了脚步。

他走到了最后那道门面前。

推不开,但这道门没有挂锁。所以是用阵法或是符咒关上的。那就不能硬来了,若是硬闯有什么后果还不好说,受伤是小,要是里面什么都不剩就是大事了。

阵法符咒类的锁也是有“钥匙”的。一般是带有某个人气息的东西、按某种功法运行的灵气,或者是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个无光的廊内除开灰尘和发潮的屋顶干净得没有任何东西。

按现在知道的信息猜吧。

首先,谢添是剑门弟子,具体一点来说,应该是二长老黎乐的师弟,如果有什么要留下的东西,应该会先想到他的师门。唐岁初咬了咬牙,拙劣而不要命地运起剑门心法,随后一掌拍向面前的门。

门是没有动静,反倒唐岁初擦了擦嘴角的血。他只觉得经脉像是被剑削了一般,疼得他出了一背冷汗。他果然是学不了剑门心法的,这要是再练几息,他绝对会死。唐岁初暗骂,这都不领情?

唐岁初又对着门、忍着痛练习了一下不鸣剑法。门没开,灰倒是扬了满天。

都不是,那是第三种?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唐岁初试探性地对门说道:“你是对的?你是好人?”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楼下,随后又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外面全是灵傀。”

还是没用。自言自语……还挺傻的。

难道是专门留给谢朝露的?真的要让他上来吗?

等等……

唐岁初上前一步,将刚刚指尖的血往门缝里抹了抹。

……

门开了。

屋子里已经面目全非了。一开门,灰尘便裹挟着焦臭味朝唐岁初袭来,只见四周的墙都被火烧成了黑色,方才门后贴的符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全是灰的地上。

屋子中间的是一具焦尸。已经没有人样了。

尸体脚下的地上隐约还能看出一个没有画完的阵法,隐隐浮现着紫红色的纹路,看起来很是诡异。

谢添死了。

唐岁初的血之所以能打开这扇门,不是因为他和谢添有什么交集。而是,谢添的这扇门从来就是为“人”留下的。

或许他曾向师门写过信,不可能得到答复。他向外面的人求助,进来的人却都被这座城吃掉了。他甚至无法确认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是否已经“死了”。他不知道在后来的某一天临乐会来这么多的江湖人,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想出各式各样的阴谋诡计,也把自己置于险地——所以只要是人就好了。

不论如何,只要还是人就好了。

血是区分灵傀和人最直接的东西。

这张所求简单的符纸、屋子里燃烧过的火焰、蜷缩的焦尸……无一不在述说着痛苦和绝望。

唐岁初走近两步,地上阵法的符文好似察觉到人一般,忽然无征兆地闪动了两下,像调皮的孩子想引起来人的注意。这时唐岁初才看清,这阵法是用混了灵气的血画的,因其特殊性没有被大火破坏掉。具体是做什么的看不出,不过那种危险、不详的魔修阵法的感觉已经溢出来了。

魔道阵法和正统阵法的区别在于,魔修是需要献祭自己的一部分,寿元、修为、身体来造成极大的破坏。可谓是害人害己。唐岁初也学过两招,但他那点皮毛和这个阵法比起来简直是……不太能比。

这个阵法是没有画完的,它的符文并不连贯。但就差一点,它就完整了。这里不会有第二个人,所以很显然是死去的谢添画的。

火似乎是以这具身体为中心蔓延开的。

尸体旁边有半张雷火符,已经失效了。说明谢添大概率是**。

屋子里的东西一眼便能望到头,若是谢添再想留下点什么给后人,便只能在身上了。

唐岁初心里说了两声抱歉,轻轻掰开焦尸的手,却见他手中依稀可见是两只纸折的小鸟,已经变得黑黢黢、皱巴巴的了。

这是符纸折的。上好的符纸是无惧水火的。只要折好,写好通讯符文,不论多远都能送到想要的人手中。

这两只小鸟却没有可能飞出去。

唐岁初想,这应该就是遗书了。

他展开第一只小鸟。上面写道:“道友,你拿到这封信时,想必我已经去世了。”谢添当时的处境并不好,但他的字却依旧写得很整齐、干净,“城中人都是灵傀,不可信。你的面前有一个阵法,它是魔教的死灵阵。就差最后一点就能画完,届时城中除了道友不会有再有‘活人’。道友不要害怕,我并非魔教中人,只是少时家为魔教所屠,他们用的就是这个阵法。”随后他在这张符纸的最后粗略地画了死灵阵的全貌。

唐岁初心情有些复杂。

第二张符纸上的内容就更短了。它是一张“罪证”,“屠城是我谢添所为,我杀妻杀子,愧对临乐全城百姓、愧对剑门教诲,也愧对自己本心,与道友无关。”

两封很短的遗言,竟没有一个字写了他的生平。这本是可以用一张符纸写完的,分成两张写大致是为了为真正画出最后一笔的人在人前开脱。看起来他仿佛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这说明这些事——无论是亲生用曾经破坏他的故乡、杀害他亲人的死灵阵屠城亦或者**,都是他冷静思考后做出的。

这个阵法是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画的。而不论他是否画完,他都为自己准备了一张雷火符。

阵法残缺的符文轻轻波动了一下,像是悲伤化作的水波纹,在为谢添默默哀悼。见唐岁初没有动作,它便继续波动着,似是在催促。

于是唐岁初走了过去。

它波动地更加厉害,中心荡漾起血一般的红色。

越来越近,那些跃起的符文像是想亲吻唐岁初的手心,很雀跃。

然后唐岁初轻轻捡起了阵法中心的灵石。那些符文霎时间褪了色,化作齑粉消散了。

唐岁初想道:“抱歉。”城里如今还有许多人。尽管他们大多数都是为了自己内心的自私和**,想通过走捷径一步登天的人,为了那些人心阴暗的东西葬生于此也无可厚非,不值得同情。

又或许谢添的一生化作的阵法根本奈何不了这城中的人和物太多。但这样危险的东西,总归是会令一些人丧命的。

这些人的无辜与否不该由他来决定。

唐岁初对焦尸郑重地抱拳道:“您放心,您的愿望,我会替您实现的。”

谢添的死,是竭尽全力却无可奈何的结果。他留下的东西并不能改变现状。这是唐岁初之前预想中最坏的一种情况,但这一趟不论如何都是有收获的……

抱歉,唐岁初第三次想道。

……

唐岁初走出白塔时,谢朝露正背对他坐在地上,似是在看着天发呆,以至于连唐岁初出来都没有察觉到。暗沉的天色下,他竟显得有些落寞。

“谢公子。”唐岁初唤了他一声。

谢朝露连忙起身,笑着说了一连串,“聊得如何?有问到小唐少侠想要的东西吗?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急着找他啊?伤还疼吗?”

唐岁初望着谢朝露的眼睛。那是一双年轻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把犹豫、悲伤藏起来的能力,却显得有些疲惫。其实唐岁初的理智一直觉得让谢朝露同他一起上去、此时此刻告诉他他父亲的死才是好的,如果没能做到前者,却一定要做到后者。

或许正是因为他亲眼目睹过,才无法将这相似的死亡说与谢朝露听。

所以他有了破绽。这个破绽却使唐岁初对认知里的自己添了新的一条——虚伪。因为此刻沉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于是谢朝露也沉默下来。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并肩走着。好一会,谢朝露才开口道:“我想过他……真的走了。他有留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

唐岁初道:“他说你是个好孩子。”

……

棺材店来了笔大生意。唐岁初多给了些钱,找店长偷偷换成了最好的棺椁。但他们来的太急太晚,棺材店实在腾不出人手。

唐岁初和谢朝露只得一前一后地把装着谢添的棺材抬回去。

谢朝露走在前头,唐岁初在后头见夕阳把他的影子拖的很长。

这时候的白事很引人注目。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那些心怀鬼胎的江湖人的注意。

更何况是驻城修士谢添的死亡。

谢添的死在人为的刻意推动下,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人尽皆知。

所以就算是发现谢添死了,也是有价值的。唐岁初借此传递出一种危险的信号,让更多的人发现城中的危险,希望他们可以在明日平安楼宴请前离开临乐城。

而修行者耳聪目明也有一点不好。

唐岁初听见有人窃窃私语,“难道这事和器灵有关系?”

“死的人叫什么来着?听说是剑门的?”

“他怎么这时候死了?”

“不论怎么说,明日去完平安楼再走吧。”

没有人会放弃近在咫尺的利益。

……

棺椁重量压在前方谢朝露的肩膀上,那是少年人的半个世界。

不论旁人如何想,世道有多不公,城中有多诡异……

谢朝露此时此刻都在带着他的父亲……回家。

谢添已经离家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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