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已经不知道在这座囚笼里待了多久。

风寒没有得到医治，高热持续不退，他的意识已经不再清醒，唯独只记得要挣脱束缚，找到雨七。

手腕上干涸的血迹又被剧烈的挣扎染红。

他太累了。

身体的疼痛和入骨的寒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

可是云霁依然凭着一丝想要见到雨七的执念，硬生生撑了这么久。

儿时美好的回忆变成了痛苦，山中安宁的时光皆为假象，没有什么能带来温暖了，唯独滔滔不绝的恨意充斥在心中，灼烧着那颗本就破碎不堪的心。

云霁以为，这就够了。

他不想再知道那些事情，也不愿一遍一遍回忆从前。

然而药师并没有放过他。

他每天都会来这里跟他说话，有时用着师父的语气，温柔得仿佛自己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但说出口的话却像是苦寒天的冰棱，扎进身体，能把全身血液凝结。

“小云儿啊，为师自认待你不薄，你却连这点事情都无法理解，该是说你愚蠢至极，还是该说你恩将仇报呢？我可是养了你十几年的师父。”

“师父这样做，才可以消弭一切恩怨，而你，就是那个最好的终点。”

“如果知晓你这么多年喊的‘师父’都是仇人，你的父母在泉下可能安心？是以，小云儿不如就一直叫师父，倒也不会显得生分。”

……

有时，药师也会以一种疯狂偏执的姿态，将他的脖颈紧紧攥住，好似下一刻就会拿出一把刀，刺入他的心口。

如果他真这么做了，云霁还会觉得真好。

可药师并没有这么做，却是用一把架在名为“往事”之火上的刀子，一遍遍地凌迟着他的心。

“呵呵，你可知我当初屠了狼族，为何要把那只狼崽带走？可不就是为了引你娘出来？真没想到她如此不堪一击，否则如何轮得到用你来起阵？”

“当年我娘就惨死在我面前，你们妖族可曾有过半分歉意！？我如此做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我训了那只狼崽十几年，他刚开始居然还敢用那没长硬的爪子挠我，于是我就剪了他的利爪，把他放到笼子里，吃完一顿没下顿，只有我有命令他照做了，我才会赏他一碗饭吃，最后……他就什么都听我的了，呵呵。”

……

烈火与寒冰，炙烤着神智，刺痛着灵魂。

日复一日。

直到云霁脸颊上再也不会出现一滴泪水。

他在麻木中，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命运。

脚步声一如既往地响起，云霁早已提不起任何反应，垂着头，散落的长发遮挡了半边已经被掐出淤紫的脸。

来人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捏着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反而站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久到云霁都要哑声开口嘲讽一句药师是不是无话可说了的时候，那个人动了。

他缓缓走到云霁面前，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个意想不到的的声音响了起来。

“受……伤……”

嗓音嘶哑又冰冷，仿佛从喉咙中生硬地挤出来。

是雨七……

云霁猛地颤抖起来，连带着灵魂都有些觳觫。

他不敢认，怕这又是一场引他落入陷阱的幻象，却又急切地想确认，这就是自己这些天念着的人。

“不……能……包扎……”

雨七的声音似乎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

云霁低着头继续想，丝毫不敢打破这个过于安静的梦。

“云霁……”

第三声终于让云霁认清了现实，确定来的人就是雨七，是自己念了这么久，分别了那么长，又错过了太多的雨七。

已经干涸的眼眶又有了些湿润，云霁抬起头，轻轻说：“阿七，你来了……”

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没有回应。

云霁有太多的话想跟雨七说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没有办法把那些痛苦告诉雨七。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痛苦都太痛了，每一桩每一件，都足以让亲历者破碎。

更何况雨七还不知道。

可知道了有什么用，不过是徒添烦恼。

云霁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诉他，只是嘴角重新扬起来个笑。

他太久没有笑过了，殊不知这个笑在他现在布满伤痕，又粘上污脏鲜血的脸上竟有些可怖。

“阿七……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脸？”

儿时雨七的样子，云霁看到了。

而如今雨七的样子，他再也看不到了。

云霁只能靠触摸去想象雨七的样子。

他太想记住他了。

但是站在那里的人没有一点儿反应，若非还有清浅的呼吸声，云霁都要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心头悄然攀上不可名状的恐惧，云霁总觉得，雨七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好像比在山中重逢时更加沉默。

“阿七……我不摸你的脸了，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雨七没有应答。

空寂的囚牢中，锁链哗哗作响，那是云霁控制不住的双手在颤抖。

愈来愈烈。

“你说话啊，阿七……你说话，你快说说话啊……”

云霁的头颓然垂下，口中恳求道：“求求你，阿七……跟我说句话……”

站在那里的雨七开口了，可云霁没有丝毫的喜悦，反倒像在雪地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粟栗。

雨七说：“是。”

果断绝对，不含情感。

是他听到命令，唯一能清楚应答的一个字。

枯槁的眼眶中生生挤出了一滴泪水，将覆在眼上的白布静静打湿，在这之后，云霁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手腕的血迹悄悄滴落，砸在地上。

漫长的寂静中，无人言语。

云霁似拼命又像自虐般地回忆两个人为数不多的时光，仿佛这样，就能让面前站着的这个雨七拥有他该有的样子。

“别怕。”

“别哭，有我在。”

“好，你取吧。”

“我带你走。”

……

那都是曾经鲜活的他。

为什么要让雨七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连他都不能带回那个真正的雨七？

压抑的呜咽声中，涌出的是无以复加的苦痛，却换不回一丝一毫可以宣泄的雨滴。

云霁千疮百孔的心里，最后一根弦，“砰”的一声，断了。

“雨七，将他带过来。”

药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云霁低着头，任凭雨七解开铁链，把自己拖向生命的终点。

不反抗，也不再说话。

雨七带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个暗室门前。

云霁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可以这么漫长，慢到他不敢再想，长到他彻底死心。

药师在暗室中布局好一切，让雨七将云霁放在了屋内阵法的中心。

随后，雨七松开手，彻底从云霁身边离开了。

阵法启动，云霁垂头站着不动。

药师冷笑一声，又添了一把火：“云霁，你知道么？你在山中捡到雨七并非偶然，是我让他去把你带回来的，我要你心甘情愿地跟他回来。难道你醒来之时，真的没有怀疑过为什么吗？”

云霁浑身一颤，轰然跪倒在地。

他连奢望都没有了。

“雨七，去把他的手腕脚腕割破。”

“是。”

四肢被割破，大股鲜血涌出，落在阵中，随着纹路蜿蜒盘旋。

平地起风。

云霁的衣袍、长发被风吹起，猎猎作响。他在风中，脆弱到下一刻好似就会被吹走。

覆盖在眼睛上的白布不受吹拂，自己散开，顺着风向，一路飘到了雨七的手边。

雨七下意识抓住了。

阵芒愈来愈盛，云霁身后显出了九条尾巴的虚影，可他自己的身影却愈来愈淡。

雨七看着阵中单薄的云霁，手中握着那根白布，依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消失。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手里的力道越收越重，将布条捏出了数道褶皱。

云霁以前的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会有星光闪烁，熠熠生辉。而如今的云霁，双眼晦暗无神，脸色苍白，破碎在阵芒中，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

心中泛起微弱的酸涩，紧接着是细细密密的痛，再然后便是窒息的苦闷。

雨七捂着胸口跌跪在地上。

“不……”

云霁倒在了阵中，无知无觉，无声无响。

“不……要……”

“云……霁……”

他好像听到了雨七的声音。

但是怎么可能呢？雨七已经……认不出他了啊。

云霁抬眼试着去瞧那里的身影。

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果然是幻觉。

阵芒大盛之际，云霁却似乎又从那束光中依稀辨出了一道囫囵的人影。

“云霁……别走……”

他好像看到了雨七在哭。

可是……阿七为何会哭？

他不知道真相，不知道那些情感，应该会活得无忧无虑，至少不该那么痛。

云霁想要雨七不去感受过往事带来的痛。

他们的重逢太过平淡，如今的离别倒是太过深刻了些。

不过没关系，他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所以阿七，别哭了，好吗？

刺眼的光芒过后，是星星点点的碎光，它们在空中盘旋两圈，逐渐消散。

雨七伸手抓了抓，什么都没抓到。

风平浪静。

暗室中凝聚起微芒，雨七抬头看去，再不是那个白衣少年。

他经历过许多，却不知生离，更不知死别。

唯一知道的，就是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告诉他要慢慢吃饭，要在他人说话时应一声恰当的话，有需要的时候要及时说出来……

也再没有人会对他说一句，

阿七，你跟我说说话。

感谢观看~

完结了，明天还有一点点后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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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