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檐序记不得引起自个儿记忆紊乱的那次灾难。
他将之推测为“灾难”的缘故,是因着他的身体。
意识从混沌和蒙昧中苏醒时,感知到的□□像是一条脱骨的死鱼,扁平、残破地存在着。
待他有能力控制双眼,挣开眼皮时,触目皆是黑暗,那是一种朦胧而寂寥的黑,依稀可以辨别身处在房间内,但远不足以视物。
他醒来时如同初来人世间的婴孩儿尚无记忆,他也几乎没有五感……
身体……是有的,他能感知到手、脚、肚皮、胸口一些位置的存在,不一定完整但尚还有。
勉强算能看出是个人。
那段时间他像一株植物,每时每刻都在生长,不过更贴切地说,他像一只正在修复身体的可怖怪物。
他并没有时间概念,也就算不出身体完全长成花了多少时间,寂无虚空的静候是漫长的,毫无边际的。
这之后五感开始渐渐复苏,先是触感,而后是嗅觉、听觉……眼睛是最晚恢复的。
他每天住在一间宽敞房间里,从动弹不得的一团棉絮到可以进食、可以行走,好像真成了怪物。
他感知到定时会有人照料他,替他治病诊断——他这时开始有了推估时间的能力。
只是没有人会和他说话,每个人都轻手轻脚的,想来也是,谁会和一只怪物讲话呢。因此在听力恢复后,他也没怎么听过声响。
不过,在能够开口说话后,他就再也忍不住这寂若死灰的时光了。
无论旁人会不会理他,一天中他都会和这些机器似的人讲上八百句话,夸赞天气、食物、衣着打扮,自说自话久了偶尔也可以得到一两句细若蚊蚋的反馈。
只是,他们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是很后来才知道。
和他说话就是给了他接收外界信息的机会,所以才不被允许,那些违反命令的人会经历比死亡更恐怖的事。他是某个人精心打理的装置艺术,填充、装饰的内容只由那人决定。
那之后,他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他开始每日每日的发呆——这只是旁人看来。他在费力地运作着大脑。
它简直像一台废铁似老旧计算机,开机键就不灵敏,画面像素失真、卡顿……每运作多一分钟,排风扇就止不住哀鸣。
总之什么问题都有,像一坨没用的肉疙瘩。
但没有人可以填充他的思想与灵魂,即使被空洞洞的虚无占据,也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具完全由他人设计刻画的容器。
他耗了很多劲才找出些细枝末节的记忆来抗衡。
不过,有个例外。
有一道男人的声音,会在他表现好的时候作为奖励,隔三差五会来探望他,他听不清的时候,对方就长久地坐在自己身边。
他能听见了,男人就开始和他说稀奇古怪的故事。
他能说话后,他来的频率更高了,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同他聊天。
那段时日中,他最期许的就是能和这个人见面。
他也很期待知道对方的长相。
可当他恢复视力后,男人消失了。
他等了很长时间,甚至一度担忧他是不是因为和自己讲话而被惩罚了、死掉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身穿银灰色西装的人出现在房门口,他第一次离开那个房间,被蒙住眼、捆住手带入了一个大空间的建筑内。
他站在设有栏杆的看台上,耳边是嘈杂的喝彩声,风送来了浓郁的血腥味。
*
门开了。
措不及防间,一个身影闯入了肖檐序的视线内。
里面有人!
他瞳孔登时竖起,失声惊呼一声,背着的手指用力揪住林颂浔的衣服。如果不是肩膀被按住了,他一定会弹出去。
但下一瞬,暗适应后的眼睛就辨认出了那不是个人。
而是放置在小房间内,保证让人一打开门就能看见的一个橱窗模特。
模特身上套了身规整板正的制服,应该是浅色的,而诡异的是制服衣领上的头颅,贴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相片!
隔了一处转角的客厅透入的幽幽微光照不出相片的色调,它隐没在灰黑的空气里,像一张吊唁用的黑白照。
连大小都差不离。
“咚、咚——”
太过剧烈的心跳敲击在肖檐序胸膛,他看不清那张相片,却又诡异的被吸引,于是松开林颂浔的衣摆,走进一步、两步。
“啪”
林颂浔揿开了暗房内的灯光按钮。
阴晦黄色灯光亮起的刹那,肖檐序瞳孔骤缩,那是一张被锋利的刀尖刮破了的,又被泼了暗红颜料的人头像。
时间的一切流动都拉长了——
它会动似的迎面而来,速度快得仿佛带出了一阵风,赫然冲入肖檐序眼眸,撞在他视网膜上,在肖檐序反应过来前,干脆利落地“咔嚓”剪断了他某处脑内神经。
脑内的定时炸弹轰然炸了。
……
相片好端端地贴合在模特的脸上,他其实只是愣在原地许久,也或许是两秒!一秒!半秒!
“——啊!”
他如被人用钝器当头砸下一棒般弯腰捂住了额心,痛苦地惨叫一声。
痛!
好痛!
像被一颗子弹穿透眉心,他在这样的伤害下竟然没死,他头颅竟然完好无损!
“……是假人。”林颂浔的脚出现在肖檐序余光中 。
“我想不起来他是谁……”肖檐序说。
“他是谁,他是谁!”肖檐序声音几近崩溃,字字带着浓重颤音,源源不断呢喃重复,“他是谁,他是谁……”
肖檐序也许知道那个名字……他肯定知道,只是说不出口,更无法去想。那个名字,被埋藏在地底的最深处,一旦去寻找,去挖掘,大脑就如地动山摇般痛不堪忍。
林颂浔顿了一下:“纪宵,算是你的导师。”
“纪……宵。”
是纪宵……对啊,就是纪宵……
肖檐序脊背上似乎压着千斤巨鼎,他抬不起身体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不要……不要这样对他……”他声音仿佛被巨大的痛苦倾轧作了气音。
林颂浔蹲下身,道:“你在门口的时候为什么恐惧,你明明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什么。”
如果知道房间里有什么,他不至于会被吓成这样。
肖檐序不住摇头,那是他作为怪物的来路,是永远无法言说的事。
林颂浔又说:“你要这样一直弯着身体吗?”
他已经花不出精力去听清林颂浔的语气是冷漠还是不耐烦,但是……他要这样一直弯着身体吗?
这是在被谁击垮呢?
余光中是那件制服,浅白色,看起来像是仿造的,没有原装的精致考究,光是袖口就可以看到许多处线头,但又复刻的很完整,连袖扣都用廉价的手艺雕出了玫瑰与利剑的塑料徽章。
他抓住那截袖口,狠狠闭了下眼。
不是要斩断控制自己的束缚吗?
怎么可以折腰。
肖檐序紧揪住头发,强迫自己抬起头,而后抬起脊梁。
昏黄暗房内的一切一览无余,肖檐序在起身后开始产生幻听了,他清晰地听见坍塌的轰鸣声和警报声。
但他却又深深地被墙上床上的照片吸引,原来只要抬起头,站起身,就会发现一切远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承受。
林颂浔的目光始终平静地跟着他。
纪宵,为什么让他如此痛苦呢?
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北地研究院的那个项目,他和纪宵有什么是在调查中没有查出的关系吗?
肖檐序浑身都在颤抖,他的眼里第一次完全没有林颂浔的存在,全神贯注痴魔似的一张张浏览着墙上的照片。
大部分是纪宵在学术活动中留下的,还有些是很明显偷窥的日常照。
和风丽日时在窗边弹奏钢琴,在碧油油的草地上野餐,星夜下与同伴蹲在路边吃宵夜,还有更多的出入于大学城的照片……
是鲜活、明亮又功成名就的少年和青年时期。
而画像多是素描图。
肖檐序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胃部传出一阵阵干呕欲。
画中的人被锁链吊起,被长绳绑在天使像下受审,又被推上绞刑架……
无一例外每一张都影射着折辱与臆想的意思。
肖檐序无意识地呢喃着,含糊模糊,连他自己都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最后一幅画像,安静地靠在雪白的床头角落,唯一的油画。
那画并非人物图,而是用鲜艳的色彩涂抹出了古罗马的斗兽场
俯瞰的视角下椭圆形的角斗场宏伟而辉煌,废墟之地被重塑,断壁残垣被修复,衬得周边的建筑和林木渺小卑微。
每一扇拱门都亮着如熊熊烈火般灼热浓烈的灯火,亮得几乎要烧上了天际。
而如果仔细去看,斗兽场第四层包厢看台上用黑灰色的笔墨,勾勒了出了两抹并肩而立的人影,仿佛正在观看底下血腥的表演。
这画红得刺眼,仿佛要戳穿他的心脏。
“救命……”他又一次低喘着喃喃出声。
在看清斗兽场时,他就知道了,这幅画是那个人送来给自己看的。
那个人……算好了他会看到这幅画,知道他在哪里。
……
肖檐序又听到了那日在看台上的声音,闻见了新鲜的血腥味。
视线蒙蔽后其他感官就变得异常灵敏。
他被蛮力推到一处设有栏杆的位置,四周喧嚣,充斥着喝彩声,打斗的回响让他确定这是一处大空间,也许是剧院、礼堂一类的地点。
肉|体碰撞的沉闷声响不知被什么仪器装置放大了,肖檐序闻见了血腥味,他本能后退,有些作呕欲。
却撞入一处坚|挺的胸膛,他正要转身,一只颇有份量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听说你很想念我?”
是那个人,那个在他五感恢复期间时陪在他身边,却在视力恢复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
肖檐序在那一刻明白,试图镌刻他思想与灵魂信仰的人,就是他。
……
他摇动着头想摆脱脑海中的画面。
肖檐序在后退,他分不清现实与回忆,只想逃跑,却猛然撞进了一个宽敞的怀中,一只手扶住他手臂。
这高度相似的场景让他脊背发寒,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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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怪物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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