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学堂只余兰泽一人。
先生感叹,“今日便学学《女诫》吧。”
“先生,曹大家(gu)名班昭、字惠班,可世人为何偏偏叫她曹大家呢?”
“这……自然是因为她……”
“因为她所嫁之人是曹世叔,一个女子十四岁嫁人,纵然出身显贵,博学高才,可也只是在兄长去世后续写《汉书》才得到汉和帝赏识,她是成为了第一位授业解惑的女师者,而最后呢?只是被邓太后下诏,与其子徙往长垣。”
“四姑娘似乎有别的观点?”
“她的一生,受过赞赏,出入宫廷,父亲、兄长、子女都有所建树,可她呢?在夸赞她的同时谁可曾在乎过她是不是快乐?想来三十多岁就丧夫的女子,她的苦楚可有人知道?”
先生闷哼一声,用之乎者也的口气,“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
兰泽口型跟着先生,完全一致。
谁知先生却笑了笑,“听惯了别人的,你这番,倒也新鲜、有趣。”
兰泽笑问,“先生真这么觉得?”
先生环顾四周,“我母亲也如此,小时候浆洗度日,以供我寒窗十年,好在天不负我,可是在我丧妻后,才明白母亲曾经的感受,我与发妻便是母亲之命、媒妁之言,素来和睦,不过母亲多次劝说,我只问,为何她一人至今,非要我续弦再娶。”
“她如何说得?”
“她道,虽律法有言,夫亡百日便可改嫁,可那时我太过年幼,她怕嫁去有了幼子,有负我父亲对我寄予的厚望。我道我与发妻也有一子。”
“老夫人如何说?”
“她倒也没再强求,待五年后,我也找了一位自觉不错的。”
“是先生钟情的人?”
“是啊,那年我问母亲,那么多年难道没有她心动的人吗?”
“母亲笑了笑,未说一句,我便明白了。那是她的曾经、是她的顾忌,也是我、误了她。”
兰泽劝说,“可先生如今已是老夫人心中最好不过的儿子了。”
“你这姑娘,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母亲说了,逢年过节的束脩,先生别的都未多说,只特意强调了两匹布。我与母亲去查账时伙计说了,别的从未过问,可您每次都特意去铺子亲自挑选,想来那料子,一匹是送师母的,另一匹便是特意买来送去给您家老夫人的。”
“你这小丫头,我总以为你那三位哥哥已是顶聪慧的了,原来还有漏网之鱼啊。”
“有您这样的先生,学生很难不聪明。毕竟不是谁都像您这般由得学生敢思敢想敢言的。”
“是这么个道理,可你呀,出了这门,我只当从没听见过。”
“知道啦,我的好先生。”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随后也不再学《女诫》了,而是顺着哥哥们之前的课业讲下去。
中午膳厅,母亲许琴君问,“今日学堂只你一人,若是觉得孙先生讲课冷清,便等等你哥哥们,这几日去铺子里转转,上次你还说那间茶铺摆设太过陈旧,今日阳光正好,你自个儿去转转吧。”
“摆设都由我说了算?”
“是啊,茶铺上月至今日的账簿也帮我一便查了吧,饶是用完晚膳再玩会儿,亥时初回来也无妨。”
看像是已经被安排好了,兰泽问,“母亲已经帮我跟先生告假了?”
“是啊,听说你们师母有些感染风寒,我已差了大夫去看,小斯传话来,说有些发热的,生病的人身旁离不开人的,怎好烦劳孙先生。”
……
回到房间收拾东西,“竹栀,你去找柳姐姐,只说未时到酉时我都在茶铺等她,她若不能来也不强求。”
“知道啦。”
不等竹栀回来,兰泽就先行出门,孙叔来追,“还是等我套了车来吧。”
“不了,孙叔,今日好不容易您家孩子休沐,待下旬我那三位哥哥回来,您更没时间了。”
“我送姑娘去,再回来也不耽误的。”
“孙姨说要去庙里的,今日母亲不出门,你去套了车,一家人去庙里吧。现在去,酉时前定能回来的。我也想独自转转,看看风景的。”
“谢谢姑娘。”
“自家人,无需客气。”
一路都好,天气好、风和日丽,把沿途路过喜欢的东西都记下了,只是现在这副小姐身体,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坐在角落,脱下鞋袜,独自感叹,“就走了这么一小会儿,这么大的水泡,合理吗?”
一书生路过,虽是粗布,但一尘不染。
抬眼只看见以男子转身背对着,含含糊糊地声音,“只是路过,我……若是姑娘不弃,我愿以礼相聘。”
看了看足尖,用裙摆遮住,“谢公子相娶之谊”待穿好鞋袜,“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告官的。”
“可是姑娘我已然……”
兰泽不等对方说出口,先问,“你可曾看到我相貌?”
“不曾。”
“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
“巧了,我也不知。那便等我走后,你再转身。”
男子听了,但只听了一半。
转身,还是看见了兰泽的背影。
想起刚才兰泽说的话,“你一身粗布但清洁干净,行为有失却在第一时间弥补,我相信你是好人,如此好的人何必被一桩小事牵绊?有缘人,你我不问来处、亦不问归处,互不相识、无过无失、更无需以礼相聘。”
看着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有缘人?”
……
茶铺伙计远远看见兰泽就相迎而来,“四姑娘来啦。”
铺子里的十多年的老人问,“怎么不见主母?”
奇怪,你问什么,我就要回答什么?
“我散步来的,你们不欢迎?”
“哪里哪里,四姑娘想吃什么点心、茶水?”
“楼上有人吗?”
“没有?”
“七宝擂茶,还要点茶、滴酥、桂花糕、雪糕。”
“四姑娘没用午膳?”
“用了,走累了”一脸无辜看着那人,“麻烦,稍快些。”
“好嘞,您稍候,我这就吩咐他们去做。”
一路那一身粗布的男子都跟在后,到了铺子里随着兰泽一路到了隔壁间。
兰泽只听到伙计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
问前来送桂花糕的,“隔壁是什么人?”
“一书生,只要了点茶。”
“给他就是了。”
“您不知,单这茶,在楼下用便是了,楼上没见过这样的。”
“许是人家第一次来,不了解呢。”
“确实面生。”
正要去拿桂花糕,想了想拿起盘子递给伙计,“给他送去,就说见他是头次来的客人,特意送的。账记在我这儿,麻烦你们再给我做份。”
“是,四姑娘。”
眼见着伙计是送去她房间再拿来的。男子也没多问,只说,“是送的?”
“是啊,您头次,小店也是盼着客人日后再来。”
“多谢了。”
“不必客气,您慢用。”
……
待竹栀赶来,“姑娘,柳姑娘说,她家主母不让出门,今日怕是不能赴约了。”
“没事,料到了,那今日我们便多转转,挑些她喜欢的留着,等日后送她。”
“好。”
第二日,男子依旧来了,点的还是昨日的点茶和桂花糕。
只是今日伙计们没那么好过了。
看着账簿,兰泽无奈,借贷记账法还是很有必要的,至少比流水账好看多了。
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找了账房先生,让他口述一笔笔账务,隔着纱帘,帐内的兰泽用自己的方式记账。
然后夜晚再拿着账簿核对,慢慢的已经能辨认个大概了。
等整顿好茶铺,正好哥哥们回来。
门口等候时,来往的人总会不自觉看向女儿。
许琴君只好让兰泽回马车上等着。
谁知竟有些个直接向周围打听,“刚才那位姑娘是谁家的啊?”
不等他们说完,两位哥哥一前一后出来了。
与父母说完,便异口同声问,“泽儿呢?”
闻声,兰泽下车出来,“二位哥哥辛苦。”
兰渊刮了刮她鼻尖,“到底是大了,还知道拿来点心和茶。”
兰瀚则是问,“生怕我和大哥饿着自己?”
“哪儿啊,这是我自己做的,红豆糕,让两位哥哥尝尝鲜。”
“你做的?”大哥惊讶。
兰瀚道,“不错,红豆寄相思。”
三兄妹相视一笑,可爱又温馨,而后两个哥哥都默默再拿起一块来。
回到家还在赞不绝口。
新出的口味销量不错。
只是这几日哥哥们回来,恢复往日卯时就到学堂上课的模样,用完午膳,没个把时辰,兰泽压根起不来。
谁知迷迷糊糊就听见,“姑娘姑娘,快醒醒吧姑娘。”
“干嘛啊,还没睡好呢。”
“晏家主母和国公夫人都来了。”
“来就来吧,自有母亲呢。”
“不单两位夫人,两家主君也来了。”
迷迷糊糊却又很有条理回答,“自有父亲呢。”
“晏华公子和陆二公子也来了。”
“不是有三哥哥……”
“三哥儿不在啊。”
“那大哥、二哥呢。”
此时——
夹在兰渊和冰块脸兰瀚中间的晏华和陆修远默不作声,或者说是,不敢动分毫。
用竹栀的话来形容就是,兰泽的两位哥哥和晏华、陆修远就如同老鹰和小鸡崽子。
一阵欢笑后,在停不下的思绪中,兰泽彻底失眠了。
夜里,推开窗,如同小猫般趴在窗框,仰头,是皎洁的月光。
静谧的夜,明明那么冷,却抵不上心里的寒。
这里很好,什么都很好,吃穿不愁,每日不光去学堂,下午还会学习女红、插画、点茶、看账本、学管家,户外少不了与母亲前去各家席面应酬,学习骑马、射箭以及捶丸,学习着时下最风靡的衣裳、首饰……
原来,十二时辰是不够用的。
哪怕卯时起,亥时睡也不够。
暖意袭来,“姑娘怎么也不拿个披风?”
“这不是有你嘛。”
“姑娘,这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不爱惜,别人再爱惜也无用啊。”
“是啊,终究是自己的,可惜,很难属于自己。”
听着兰泽话里有话,竹栀问,“姑娘,我祖母曾说,心里有什么难过的地方,说出来,说完、心里好了,事儿也就过去了。”
“竹栀,你羡慕我吗?”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羡慕啊”,笑着说,“姑娘在家里被所有人宠着,外面也无不敬重姑娘、仰慕姑娘的。”
“就这些?”
“姑娘不知,我们在家,父兄若是不待见,母亲再偏宠也无用的,在家当牛做马、遇到哪年收成不好时,被抵来大户人家当丫鬟、像我能遇到姑娘一家的,已经算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若是不好的呢?”
“家中父兄若是不争气的,被抵去做妾、时运不济遇到人贩子被打发卖了的,水深火热、生不如死罢了。”
“和这么多身不由己比起来,我确实有些矫情了。”
“姑娘还未说呢。”
“说什么?”
“夜不能寐,定是有心事。”
“听完你说的,我好多了,世界那么多苦难,偏我面前的是?明知是坎儿,跨不过去,绕路走就是了,何必死磕在大门上。”
竹栀似懂非懂,但知道,兰泽解开心结了。
新的一天新气象。
兰泽反常的让父母、兄长都不得不说,“你近来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我高兴。”
两个哥哥看着兰泽出门,问母亲“小妹怎么啦?”
“都说了,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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