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黄云十七岁。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
院试的话,黄云早在前一年就拿着案首,这次他参加的是秋闱,也就是乡试。
之前一直没提,吹雁城在七百年前地属大启的西北行省。大启的西北部人烟罕至,经济怎么萧条怎么来,勉强看得过去的也只有省城和吹雁城。更要命的是西北地域气候干燥,风沙不断,吹雁城有我驻守,情况还好;省城就一言难尽了。说是叫省城,但讲真的,虽然我没去过,但肯定比吹雁城还破!不然为毛每年贡院都设在吹雁城,还能是没事找事啊?
……对,是的,这历年来,至少科举还没被取消的时候,西北行省的贡院就都设在吹雁城。每三年就有一大帮酸儒生在城里吵吵嚷嚷的,直让妖不得清净。
可没办法啊,谁让中央的那些狗屁官员这么经不住风沙呢。
黄云乡试的时候,我本意是要进贡院陪他的。
虽然我没说要一起考,但科举办了那么多年,除了第一次好奇进过之外,这好歹也是我妖生唯一一次表态要进贡院。可你们知道怎的吧?黄云那小子居然跟我说“不”!我妖活那么多年,第一次勉强自个儿做不愿意的事儿,他居然说“不”!
亏我思来想去前前后后考虑了一个多月,他就这么辜负我的心意!还文绉绉的跟我说什么“我知先生好意,也知晓一先生的本领自是能进出贡院自如”。什么“只是朝廷推行科举,意在让天下寒士公平竞比。虽说先生定非那等徇私舞弊之人,但终究不妥。还请先生耐心等待,学生定为您拨得头筹”。
啊呸!简直屁话!怕我影响他发挥直说就是!还“我知先生好意”……知个屁他!知道还不要我陪,算个毛事啊这!
嘿,我这小暴脾气,他不让我去,我还非得去!我就那么憋着气,跟他拗(niù)了个十天半个月的。
然后就临着乡试了,眼见我就要拗过他了,结果怎的——黄云这臭小子居然跟我放狠话!说如果我要去,他以后就再也不酿酒了!
天知道他这话一说,我整个妖都给吓傻掉掉!这人族,还能找得出比他更无耻的吗?明知道我嗜酒如命,更是最偏好他酿的酒,他居然、居然还以此要挟我!简直凑不要脸!!
我勒个心肝脾肺肾呐!!只得含泪再三许诺乡试时绝不进贡院,老实呆在门外抱着他私藏最久的梨花酿等他。
……咳咳!
啊,那啥,果真是“兔子急了会咬妖”啊。黄云这么一个老实人,居然给我逼得干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来,也确实是我逼得太狠了……可谁让他要拒绝我,活该!逼得再难受也得给我受着……
咳咳,一不小心又扯远了,咱接回来啊。
于是乡试那几天里,我就坐贡院对面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磕着瓜子喝着酒,吹着凉风听小曲儿……啊,错了错了没什子个小曲儿,倒是云雁族那边来了几个小辈陪我嗑叨解解闷儿。
(你跟云雁族和解了?)
……那可不,早前几年我发现黄云看不见老鹤后,就趁那群破鸟停留吹雁城的时候去见过云雁族,顺着还和了个解。
(那云雁到底长什么样子?)
……没见过?也对,你们这化形也没几年,难怪不知道。
云雁啊,生的倒是小小巧巧,小小的脑袋,细细长长的、红色的喙和黄色的jiǒ。长那么可爱,但是又凶又猛。分明不到大雁的一半体型,可是连狼都敢啄!这云雁还往往结伴而行,且护短得很,要是有谁惹了它们,它们保准带着全族的鸟打回来!云雁奇葩的还不止这些,最绝的是他们那身毛,其他部分倒是白得半根杂毛都没有,偏偏、偏偏头上一撮毛长的花花绿绿的哈哈!最搞笑的当属云雁族族长那支,全家头上都是绿油油的,站一块儿就活像呼伦贝尔大草原似的哈哈哈!!
哈哈哈哈……不对!
你们又给我扯偏话题!看看,看看,这都第几次了!你们还听不听了,听不听了?要听就憋再给我扯开话题,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哼!
这……六百多年前的乡试分三场进行,共持续九天。而在这九天里,考生吃住做题都只能待在贡院里一个小小的隔间里。还记得我妖生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进贡院看过,那小隔间啊,小得连三个人都站不下。这也没个门,要是考试或者睡觉的时候下起了雨,那可真的是白遭罪。不仅如此,要是一个运气不好,分配的隔间就在茅坑旁,啧!那才叫的生不如死。
本来我也不知道进趟贡院这么遭罪,这还是那十天半个月里黄云劝我不去贡院时告诉我的。可凡间那些疾苦于我又有何影响?知道这些我反倒更像陪黄云进贡院让他好过些。结果嘛,你们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
基于乡试副本的困难程度,在送黄云进贡院前,黄家爹娘那叫一个依依不舍。嘱咐这个嘱咐那个,一会儿牵住手一会儿又抹眼泪的,生怕孩子进了贡院一遭出来就不成人样了。等终于送黄云进去后,黄府那一家子才打道回府,然后一等到结束那天,就来眼巴巴的等黄云出来。
黄府一家人——黄县令黄夫人和十岁的黄家小少爷黄杝(yí)以及那几位仍然撑着没死的老伯老嬷们,就站那棵歪脖子树下巴巴的等着。我呢,也很诚实地信守承诺,坐那颗歪脖子树上巴巴的等着。
等到太阳慢腾腾地挪到头顶,秋老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向那些已经躲到小小一块树荫下的一干老弱病幼时,贡院大门,开了。
那场面,不是我说,虽比不过现代高考考完那么疯狂,但也是十分混乱。哭的、笑的、跑的、叫的、找孩子的、找爹娘的,乱的跟锅粥似的。相比之下,黄家爹娘就显得格外矜持了。虽然说,黄县令的手还颤个不停,黄夫人的眼眶也不知道红得跟什么似的。但他俩还是稳住了自个儿和小儿子,以及那些身老志坚的老伯老嬷们。
场面虽说乱,耐不住人散得也快。没一会儿,贡院门口就出现了黄云的身影。早几年里,我一直都有督促黄云好好锻炼身体,每天用妖力做个高气压场,让他在里面练个个把儿小时长·枪什么的。所以,在经受九天乡试的非人折磨后,相比于其他看起来半只脚都踩进棺材里的书呆子,黄云的气色看起来就好多了。
虽说贡院之行劳心伤身,但那些苦难遇上黄云就似水淌过般,没留下一丝痕迹。十七岁的黄云生得一副青涩俊朗的好相貌,五官端正,肤色偏白,着一身书生惯穿的青衫,端的是儒雅,行的是有道。无论是十年前的死板,还是五年前的稚气,在十七岁的黄云身上已是全然不见踪影。
只见他步伐轻稳地走下台阶,目光定定地朝歪脖子树这边看。他先朝黄家上下点头笑了下,然后微微抬起头和我对视了几秒。嘴皮轻动,像是在说着什么。果不其然,就在耐不住性子的黄杝一头扎进黄云怀里时,黄云那微弱但轻柔的灵力裹住的传音飘进了我耳里——先生,学生定能为您拨得头筹。
我不心失笑。半个月前我因赌气而反驳了这话,没想到他还记着仇。我腾身一跃站在树梢上,看金色阳光下黄家人相聚的温馨一幕,却像隔烟看纱,不似今生。这么一想,我不禁摇头,想甩掉那些凭空无依的想法。深吸口气。仗着黄家人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冲黄云喊了句“知道了,就你最厉害!为师先走一步起”,随即便化风走妖了。
附上妖力的热风,迅速卷着极不成调的告别语句传到了黄云耳边。紧接着,黄云的身形明显僵硬了下,然后又在黄府一家人的嘘寒问暖中放松下来。他还隐晦地抬起头,试图找到我的身影——可我怎么会就这样让他得逞?早早化为连他也看不见的风,汇进八月天暖人的寒冷里。
恍惚间,我想起五年前,在一干云雁族小辈邀请之下,我跟黄云第一次拜访云雁族时,那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的云雁领主在我们告别之际,坏心眼用落叶组成黄云也看得见的一句话——人妖殊途不可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