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同沉睡在河底的卵石,被时光的流水反复冲刷,渐渐磨去了棱角,却始终沉在那里。当柳云烟在幽冥河的蚀骨之痛中闭上双眼,最先浮现的并非临终的惨淡,亦非百年等待的苍凉,而是那个遥远得几乎不真实的春日——一切尚未开始,一切都还充满希望的,她与谢砚修的初见。
那是承平十二年的暮春,京城柳国公府的后花园。
几场暖雨过后,园子里的草木疯长,绿意浓得几乎要滴淌下来。西府海棠开到了极盛,粉白的花瓣叠锦堆绣,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场香雪。假山旁的几株梨树正值花期,簇簇白花清冷如月华凝驻,与海棠的热闹相映成趣。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潮气、百花的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水榭荷塘的清新水汽。
五岁的柳云烟,此刻正把自己藏在假山最高处一个隐蔽的凹陷里。这里是她的秘密天地,能俯瞰大半个花园,又能避开底下嬷嬷、丫鬟们焦切的寻觅。她今日穿着一身杏子黄的绫缎小衫,底下配着海棠红的罗裙,因方才钻来躲去,发髻上娘亲精心簪上的珍珠蝴蝶钗已有些歪斜,几缕柔软的发丝汗湿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她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规矩。今日府中设宴,来了许多她不认识的王公贵族,母亲非要她打扮得像个玉琢的娃娃,在花厅里规规矩矩地坐着,听大人们说些她半懂不懂的客套话。她趁母亲与一位诰命夫人叙话的间隙,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自由的气息混着花香,让她惬意地眯起了眼。她从袖袋里摸出一本偷偷带出来的、有些卷边的《山海经》画册,就着从石缝漏下的天光,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那些奇异的珍禽异兽,远比花厅里那些虚伪的笑脸有趣得多。
正当她沉浸在“精卫填海”的悲壮故事里时,假山下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老成的、属于男孩的清亮嗓音:
“此处假山堆叠颇有章法,暗合五行,这最高一峰,视野最佳。”
柳云烟吓了一跳,慌忙合上画册,屏住呼吸,将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她探出半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箭袖锦袍的男孩,正负手立于假山之下,仰头打量着山势。男孩约莫七八岁年纪,身形挺拔,面容尚带稚气,眉眼间却已有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英气与沉稳。日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唇线紧抿,眼神明亮而专注,不像是寻常孩童嬉闹的神情。
柳云烟认得他。方才在花厅,母亲悄悄指给她看过,说这是镇北侯家的世子,名叫谢砚修。镇北侯府世代将门,威名赫赫,与她们柳家这等以文立身的国公府,素来不算十分亲近。她当时只远远一瞥,觉得这小世子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无趣得很。
没想到,他竟也溜到了这里。
谢砚修并未发现山上的“秘密”,他似乎对这座假山的构造更感兴趣。观察片刻,他竟开始徒手向上攀爬。他的动作并不粗野,反而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猎豹般的敏捷与优雅,手脚并用,借力巧妙,几个起落,便已到了半山腰。
柳云烟的心提了起来。她的秘密基地就要被发现了!情急之下,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画册往身后藏,却不小心碰落了一小块松动的石子。
石子“啪嗒啪嗒”地滚落下去。
谢砚修攀爬的动作一顿,敏锐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柳云烟的藏身之处。
四目相对。
柳云烟避无可避,整个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涨红了脸,怀里抱着画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慌乱和无措。
谢砚修显然也没料到这假山之上竟还藏着人。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沉稳。他利落地攀上最后几步,轻松地落在了柳云烟所在的这块稍显平坦的石台上。
距离陡然拉近,柳云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额角细微的汗珠,闻到他身上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干净味道。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身形也结实许多,站在她面前,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是……柳国公家的小姐?”谢砚修开口,声音比刚才在下面时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审视的意味。他看到了她歪斜的珠钗和凌乱的发丝,又瞥见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明显不是女训女则之类的画册,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柳云烟下意识地点点头,心跳如鼓,声如蚊蚋地应了一声:“嗯。”
一阵微风吹过,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梨花的清冷香气。许是这香气让人安心,她鼓起勇气,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你……你怎么也跑出来了?花厅里不热闹吗?”
谢砚修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副小大人的沉稳模样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对无聊应酬的真实嫌弃。“热闹,但无趣。左右不过是那些话。”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画册上,“你看的是什么?”
柳云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画册递过去些许,露出封面:“《山海经》,里面有许多好玩的故事。”
“精卫填海?”谢砚修看到了她刚才看的那一页,眉头微挑,“一只小鸟,也想填平大海?毅力可嘉,但未免不自量力。”
他语气中的不以为然,瞬间点燃了柳云烟小小的好胜心。方才的胆怯被抛到脑后,她脱口反驳:“才不是不自量力!精卫有恒心,有决心,就算大海再大,她一直衔石不止,总有一天能填平!这叫作……叫作‘矢志不渝’!”她用了刚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词,觉得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谢砚修似乎被小女孩突然爆发的认真劲儿逗乐了,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并未继续争辩,转而指着假山下的景致,问道:“你常躲在这里?”
“嗯,”柳云烟点头,也放松下来,指着下面介绍道,“从这里看过去,那边是海棠,最热闹;那边是梨花,最清雅。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荷塘里红色的鲤鱼游来游去。”
两人并肩站在假山之上,暮春的风温柔地拂过他们的面颊。从这个视角望去,花园景色尽收眼底,花团锦簇,蝶舞蜂喧,远处亭台楼阁的飞檐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确实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视野不错。”谢砚修颔首,算是认可了她的眼光。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既喜欢躲在这里,可知这假山石料来自何处?”
柳云烟茫然摇头。
“这石料名唤‘青琼’,产自北地苍茫山,质地坚硬,纹理奇特。”谢砚修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与自豪,“是我祖父当年督军时,命人开采运送至京的。你们这园里的不少奇石,都来自北地。”
他谈起这些时,眼神明亮,与方才评价精卫时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对熟悉领域自然而然的流露。柳云烟似懂非懂,但看着他发亮的眼睛,觉得此刻的他,比在花厅里那个规矩刻板的小世子,要生动有趣得多。
“北地……很远吗?苍茫山,是什么样子的?”她好奇地问。
“很远。骑最快的马,也要跑上许多天。”谢砚修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越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片他父祖征战守护的辽阔土地,“苍茫山很高,山顶终年积雪,山脚下却水草丰美,有最矫健的骏马,最勇猛的儿郎。那里的天,比京城要蓝得多,也高得多。”
他的描述简单,却为从小长在锦绣丛中的柳云烟,推开了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窗。她听得入了神,想象着终年积雪的高山,想象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湛蓝高远的天空。
“真好,”她轻声说,眼里流露出向往,“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山呢。”
谢砚修收回目光,看向身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眼里的纯粹向往,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他正想说些什么,山下传来了嬷嬷和丫鬟们愈发焦急的呼唤声。
“小姐——云烟小姐——您在哪啊?”
柳云烟吐了吐舌头,小脸垮了下来:“糟了,被发现了。”
谢砚修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那丝极淡的笑意又浮现在眼底。“下去吧,”他说着,率先利落地向下攀爬,爬了几步,回头向她伸出手,“来,我带你下去,这样快些。”
那只手干净、修长,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感。
柳云烟只犹豫了一瞬,便将自己的小手放入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柔软微凉的小手。
在他的引领和保护下,下山的路变得异常顺畅安全。他总能精准地找到最稳妥的落脚点,在她重心不稳时及时用力扶住她。风声掠过耳畔,夹杂着下方越来越近的寻人声,柳云烟却奇异地不再感到慌张,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包围了她。
安全落地,他很快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的温暖触感,让柳云烟有些怔忡。
闻声赶来的嬷嬷丫鬟们见到两人,总算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整理柳云烟的仪容,嘴里不住地念叨。
谢砚修又恢复了那副矜持守礼的小世子模样,对着匆匆赶来的柳府管家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偶遇柳小姐,已安然送回。”
仿佛刚才假山上那个谈及北地时神采飞扬、还会主动伸手帮助她的男孩,只是柳云烟的一个错觉。
他被镇北侯府的人请走,去往男宾所在的院落。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
春光正好,海棠纷落如雨。隔着忙碌的仆妇,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穿过纷扬的花瓣,与她悄然追随着的视线,有了一瞬的交汇。
没有言语,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宝蓝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的葱茏草木之后。
柳云烟被嬷嬷牵着,一步一回头地往内院走。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温暖和力量,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混合着阳光、青草以及淡淡梨花香的气息。
她并不知道,这一眼,这一牵,便是她此后百年漫长等待的开端,是一切甜蜜与痛苦的根源。
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在暮春花园里,偶然遇见了一个有点特别的小伙伴的小小女孩。心底那一点莫名的、微甜的涟漪,也很快被对晚膳点心的期待冲散了。
只是那本《山海经》画册,被她更紧地抱在了怀里。精卫填海的故事,似乎也因为方才那场小小的争论,而有了不同的意味。
远处的梨花,静静飘落,如同命运无声铺展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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