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容回来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中秋节。
对皇家来说,中秋节不仅仅是摆一个团圆宴那么简单,皇帝要宴请大臣、外藩使节,皇后则需要打赏命妇,还有宗室里年长的亲王,王妃等等,都要一一照顾到。
是以一进七月,先是皇帝霍昀的亲婶婶康王妃来慈峪山劝说许云容回宫,后来霍昀身边的大太监蔡三喜便数次往返慈峪山,恭请皇后回宫,许云容都是不置可否,八月初,霍昀竟亲自来了,只是两人经月不见,彼此都生分了不少,似乎只剩下了相对无言。
霍昀走后,许云容又拖了两天才收拾行李启程,不想小日子突然造访,令她十分不适,忍到车队进了皇宫,换乘了宫中的软轿,许云容便捂着肚子斜靠在软垫上,第一次觉得这石砖铺就的甬道简直没有尽头,正昏昏欲睡之际,忽地轿身一晃,令许云容难受地差点吐出来,勉强睁开眼睛,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云容身边的管事姑姑南宫芳忙走近了禀道:“娘娘,没什么事,是陈美人追她的猫,冲撞了轿子,您再闭眼歇会儿,玉华宫马上就到了。”
许云容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难受道:“今日难受的紧,催他们快些。”
南宫芳是知道她的这位主子的,一贯是能忍则忍,有多大事也是憋在心里,但凡说出口的难受,那必是实在受不了了。
她伸手摸了摸皇后的手心,只觉冰冷软绵,当下又气又心疼,刚要说话,身后却传来娇滴滴的声音,“皇后娘娘恕罪,冲撞了轿子,嫔妾罪该万死,愿受责罚,只求娘娘不要打死嫔妾的猫……”
南宫芳猛地回头,皱眉道:“请陈美人慎言,你哪只耳朵听见说要打死你的猫了?”
许云容看了一眼斜站在轿前的宫妃,肌肤白净,细眉若月,一双美目此时炫然欲滴,好不可怜的样子。
她依稀记着这个陈美人是宁妃宫里的,并无太多印象,其实霍昀后宫的女人真不算多,但许云容就是记不清这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她之前最头疼的就是每月初一、十五的宫妃请安,霍昀也知道她的脾气,除了年节,从不搞什么帝后与宫妃同宴、同游的节目。
此时许云容懒得猜这个陈美人打什么主意,受谁的唆使,想干什么,只冷冷地道:“你退下吧!”
南宫芳忙示意起轿,对陈美人道:“请美人让让,莫挡了路。”
陈美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犹疑了一瞬,随即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南宫芳和抬轿的内侍们都被吓了一跳,只见这位楚楚可怜的美人哭道,“嫔妾该死,娘娘第一天回宫,刚入宫门便受了惊吓,全因嫔妾不慎所致,娘娘虽宽仁不计较,但嫔妾内心不安,愿在此跪足一个时辰以自罚!”
……
陈美人就跪在路中央,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虽然许云容是悄悄回宫,这个时辰又刚过正午,宫里的人大多在休息,但仍不时有宫人经过,别说一个时辰了,半刻钟都用不了这件事便能飞到后宫的每一角落。
南宫芳气得手指都有些抖,咬牙道:“不过半年未见,想是陈美人抱上了哪位娘娘的大腿,专门过来添堵的?皇后娘娘宽宏从不难为你们,你们竟......”
“南宫!”许云容突然开口,语气十分平静,“既然是陈美人非跪不可,你又何必拦着,这日头这么毒,还不快起轿!”
南宫芳忙示意起轿,自己随侍在轿旁,临走又回头看了一眼陈美人,不禁有些担忧,虽说这么多年因了皇帝的宠爱,无人敢挑衅玉华宫,但如今情势不比从前,皇上心怀愧疚有心求和,皇后却铁了心似的不理,若有人再因此添油加醋,挑拨离间......
玉华宫终于到了,许云容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扎进了被子里,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睁眼看见盘龙绣凤的床帐,一时以为是在梦里,刚要起身,忽觉一双沉稳有力的手伸过来托住她的后背,轻轻将她扶起,许云容一惊,随即意识到是皇帝来了,忙掀被下床,手却被霍昀握住:“听南宫姑姑说你不舒服,我过来看看,就别忙着行礼了。”
霍昀说着把迎枕竖起来放好,又道:“睡半天了,起来坐会儿,要不要叫太医?”
许云容轻轻抽回手,将锦被裹紧了些道:“无妨,不用麻烦,每个月都这样的。”
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许云容忽地想起了陈美人,心道霍昀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瞟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好似十分平静,不像是要发怒的前兆,又想管他呢,巴不得是来问罪的,最好是大发雷霆,然后不欢而散,最好连中秋宴都不用参加了......
许云容想得出神,却听霍昀对刚刚进来服侍的南宫芳说道:“晚膳备好了么?你们主子睡了半日,该备些清淡的。”
南宫芳忙回道:“回皇上,已经准备好了,有山药木耳肉片,青韭桂鱼,玉兰片,虫草花炖乳鸽汤。”
霍昀点点头:“摆膳吧,就在西次间用好了。”
许云容听了眼睛一跳,脱口道:“皇上要在这里用膳?”
霍昀看了他的皇后一眼,笑道:“皇后这是要赶朕走?”
许云容不语。
南宫芳在一旁低着头,紧张的手指绞成了一团,心道我的姑奶奶哟,这要命的倔脾气,若哪天皇上真的不登门了,可上哪哭去。
随霍昀过来的蔡三喜却笃定皇上不会翻脸,只把头低了又低,不敢看皇帝的脸色,果然霍昀不再追问,转而道:“蔡三喜去把乾元殿的晚膳拣几样端过来,要温和进补的。”
蔡三喜忙答应了,和南宫芳自去布菜。
殿内一时只剩下帝后二人,许云容不想对着霍昀,唤了侍女服侍她去净室,待出来时晚膳已经摆好,南宫芳迎上来扶她坐下,一边殷殷布菜一边劝道:“娘娘,这是皇上特意吩咐膳房做的红枣鲫鱼汤,您先喝一碗暖暖肚子。”
鱼汤鲜美,许云容却觉难以下咽,勉强喝了几口,用了几块山药。
霍昀也是几乎没动筷子,见许云容停箸,便吩咐人撤了晚膳,对蔡三喜道:“去把没批完的折子搬来。”
又转头对许云容道:“你先去歇着吧,我批完奏折再睡。”
停顿了片刻,笑道:“你今日身体不适,大概不能帮我预备东西了。”
许云容听有些恍然,几年前他们尚且恩爱的时候,因霍昀每晚批阅奏折时都是一连坐几个时辰,自己心疼他,总是亲自布置坐榻、笔墨、茶水,有时也会在一旁读书写字陪到很晚。
如今这些事,久远地仿佛是上个辈子的事了。
许云容回到床上,有心读两行书打发时间,又觉头晕气短,躺下睡吧,一闭眼就心烦意乱,只得盯着床帐上精美的绣凤发呆,小腹处的抽痛和腰部的酸胀又一阵阵袭来,许云容不由疼得蜷起身子,咬牙忍着不出声。
南宫芳见了忙拿了汤捂子放在许孟容怀里,又在她腰处垫了靠枕,担忧道:“娘娘,不如让吕太医过来把把脉,好歹开些药,之前是在慈峪山往返不便,今个儿回宫了,不过几步路的事,娘娘也别总吃药麻烦,总比这样生受着强。”
许云容疼得皱眉,吐了一口气道:“不用,这都是胎里带来的,吃药管什么用......”
“这是怎么了,疼成这样?”霍昀不知何时进了内间,低头看了看许云容的脸色,咬牙道:“蔡三喜!去传吕太医来!”
蔡三喜答应一声,忙忙地去了。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南宫芳垂手站在一旁,知道皇帝发怒了,是以大气也不敢出。
难熬的等待中,吕太医提着药箱赶来了,进了门先跪下磕头,皇帝却不叫起,只说道:“你们太医院是做什么吃的?皇后去慈峪山是为了养病,既是病着,你们诊了几次脉?开得什么药?皇后宽仁不计较,你们便不上心了?”
霍昀语气极为平淡,就像是正在和你下棋谈天的朋友一般,但跟久了他的人都知道,皇帝语气越是平淡越是愤怒到了极点。
蔡三喜腿肚子有点颤,吕太医更是冷汗直冒,磕头道:“皇上恕罪,都是臣下的过错,求皇上重重责罚......”
许云容却道:“太医院的几次请脉是我驳回的,不能怪他们,既来了便别跪着了,起来诊脉吧!”
吕太医见皇上不语,忙磕了个头起身,行至床边复又跪下,许云容便吩咐南宫芳道:“给吕太医看座。”
南宫芳应了,在皇后手腕处盖了丝帕,又搬了圆凳过来,吕太医方拘谨地坐了。
吕太医是宫中老太医了,皇后的脉症他再清楚不过,只诊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收了手,行至皇帝跟前跪下道:“回皇上,皇后是气血凝滞,脾胃虚寒,这几日失于调养,加之路上颠簸,以致腹部疼痛,臣这就去开方熬药,趁热服下可减轻疼痛。”说罢目视皇帝。
霍昀会意,点头道:“你去写方子,朕要过目。”
说罢行至外间,吕太医随后跟出。
这边南宫芳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娘娘,方才奴婢真是吓得腿都软了,真怕皇上把奴婢打发到浣衣局去。”
许云容勉强一笑,“皇上又没说什么,姑姑何时这么胆小了。”
“您是没看到皇上的脸色。”南宫芳一边给许云容揉腰一边劝道:“奴婢看皇上对您是很上心的,娘娘就别在置气了,好好把身体养好,明年再生个小皇子......”
许云容并不言语,只轻轻闭上了眼睛,正朦胧中忽地被推醒,睁眼一瞧却是霍昀坐在床边,原来是药熬好了。
许云容只得起来,知道躲不过去,接过碗来一口气喝了。
霍昀等许云容漱了口,示意南宫芳退下,方说道:“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去慈峪山了,山里虽说清幽,但毕竟寒气重,不适于你调养,你若嫌宫里闷,便去宜春园,那是我特意为你修的,那里本就是前朝广元帝的行宫,虽荒了几十年,底蕴犹存,这几年国库充裕,我便命人按着你的喜好重新修建,如今已是初具规模,待明年春天莺飞草长,鱼跃清波之时,你便搬过去......”
霍昀说得兴致勃勃,许云容却听得索然,她望了一眼皇帝,依旧英气逼人,目若朗星,清华高贵恍若天人,甚至比起十年前初初见到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霍昀更让人沉迷,依恋。
但这些都不属于她了。
许云容疲倦地闭上眼睛,裹紧被子,闷闷地说道:“我不喜欢宜春园,我还是要回慈峪山的。”
短短一句话将霍昀一颗燥热的心浇得透心凉,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失控地把许云容从被子里捞出来,咬牙道:“你对我就这么厌烦了?多一个字就懒得吐口!”
许云容不语,目光低垂。
霍昀突然意识到自己手掌下的许云容的手臂很细,细到自己一只手就能握住,细到稍一用力它就会消失不见......
霍昀颓然松了手,心里密密麻麻的悔恨与心疼让他胸中腾腾怒火化成了一汪苦水,他紧紧地抱了抱许云容,头也不回的去了。
毕竟是秋天了,夜色幽凉,万籁俱寂,北苏城内的皇宫静静地笼罩在月色下,掩饰着这皇家所有的悲喜、压抑、寂寞、阴谋、贪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