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边关,铅云低垂,冷雨如同冰碴子般斜斜砸落在“盛”字军旗上,将猩红的绸缎浸得透湿,沉甸甸地垂落,仿佛承载着无尽的萧瑟与沉重。
盛暄勒住躁动的坐骑,十七岁的银甲少年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腹用力碾过冰冷的缰绳,甲片缝隙里渗出的水珠顺着小臂滑落,在马鞍上砸出细碎的泥点。
“啧...”他低骂一声,抬腿踹了马腹一脚,惊得坐骑打了个响鼻。
“这鬼天气还要耗多久?”侧头问向亲卫,声线里裹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与不耐。
队伍向边关行军已整整二十日,别说蛮夷主力的影子,连场像样的遭遇战都没捞着。更让他烦躁的是这场连绵不绝的冷雨,将官道泡成烂泥塘,马蹄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力拔起,队伍行进的速度比缩在壳里的老乌龟还要迟缓三分。
他心中隐隐有些焦躁,总觉得兄长这次“巡边”的调兵遣将透着些不同寻常,似乎另有目的,但具体是什么,盛炽并未对他明言。
盛暄抬眼望向队伍中段,眉头拧得更紧了——并辔而行的两人与周遭肃杀的军容格格不入。
细雨中,顾凛昭披着件蓑衣,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腰间的剑穗随马蹄轻晃,剑鞘上的水渍亮得晃眼。他正偏头听苏衍说话,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那散漫劲儿在军纪森严的队伍里,活像颗扎眼的沙砾。
顾凛昭伸手替身旁的苏衍拢紧被风吹散的衣襟,却被后者一把拍开。
“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都说了别总用手接暗器!”
苏衍的声音带着责备,轻轻按在顾凛昭手背上的划伤处。
素色长衫的下摆已沾满泥浆,苏衍却只顾着将腰间的药箱系带勒得更。
“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旧伤不好,小伤不断的,哎”嘴上虽狠,终究没再说什么。
顾凛昭低笑出声,反手一扣,攥住苏衍的手腕就往自己这边带,指腹摩挲着他腕间的青色血管:
“有你在,怕什么?”语气里的赖皮藏都藏不住,见苏衍瞪自己,又补充道
“下次不会了,成不?”尾音拖得稍长,带着点哄人的意味。
盛暄别开眼,喉间低低“啧”了一声。他不喜欢这种“外人”搅和进军队的感觉,尤其看不惯顾凛昭对苏衍那副“没他不行”的样子。
烦躁地一勒缰绳,银甲碰撞声在雨里格外脆。
“走快点,别耽误行军。”话是对亲卫说的,眼神却往那两人身上瞟。
“二公子,前面有村民拦路!”亲卫的呼喊裹着雨气冲过来,带着几分急惶。
盛暄眯起眼,只见雨幕深处,泥泞官道上跪着黑压压一片人,簇拥着一副简易担架拦在官道中央,为首的老汉举着块竹牌,正对着中军方向拼命叩首。
担架上的少年面色惨白如纸,粗布衣襟下渗出的血已被雨水冲淡。
“让开!”盛暄扬手一鞭抽在空处,鞭梢划破雨幕发出脆响,“不长眼的东西,军用要道,岂容闲杂人等阻塞?”
他最厌憎这种半路拦军的情形,既耽误行程,又透着山野村夫的粗莽无礼。但当他瞥见村民手中那枚竹牌时,扬鞭的手顿了顿——那是兄长此行特意寻来的苏衍所特有的信物。
然而那老汉如同未闻,反而将竹牌举得更高,嘶哑的嗓音穿透雨幕:“求将军开恩!救救泽兰!求将军救救他啊!”
盛暄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投向队伍中段。
苏衍瞥见前方跪伏的人群,隐约听到求救的声音,“搞什么名堂!”几乎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落地时一脚踩进没踝的泥坑,溅起的泥水糊了半腿裤管,踉跄了一下,顾凛昭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稳稳托住:“别急“。
苏衍挣开顾凛昭的手,踉跄着就往前冲,骂骂咧咧地拨开村民,当看清拦路流民手里的竹牌和担架上的少年时,方才还带着怒火的声线陡然变调
“糊涂东西!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滩烂泥的?!不是自己要出去游医吗?怎么把自己折腾得跟从血池子里捞出来似的!””
盛暄重新打量担架上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身形比自己矮些,粗布褂子被鲜血浸透,暗红的血顺着衣角滴落在泥水中,晕开一圈圈暗红的涟漪。
他右眼蒙着的灰布已被血浸透,左眼紧闭,睫毛上凝着血珠,苍白的脸颊上糊着泥污与血痂;
后颈处,一缕湿发被血污黏连,勉强遮住下方一片深红近褐、边缘扭曲的疤痕。那疤痕形状诡谲,仿佛某种被强行破坏的烙印,此刻在重伤之下,竟隐隐透出几分不祥的暗红,如同活物般在苍白的皮肤上微微搏动。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蜷曲的右腿,以诡异的角度蜷着,像根被反复折过的芦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肩上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处混着泥污与血痂。
少年身体无意识地蜷缩着,即使昏迷中,手指也紧紧攥着身下担架的边缘。
盛暄的目光扫过那片疤痕,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嫌恶与莫名寒意的情绪窜上脊背。
那形状…… 表层是狰狞的烫伤,但下方透出的暗红轮廓,扭曲得令人不安,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那些被父亲和兄长清剿的邪教徒身上,似乎就有类似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眼前的惨状和苏衍的怒骂立刻占据了他的心神,他甩甩头,只当是错觉,心底却对这血污泥泞中半死不活、还带着诡异复合疤痕的少年涌起一股更深的烦躁——真是个天大的麻烦!
“求求您了,救救苏医师!”为首的老汉抓住苏衍的衣角,涕泪横流,“他们说他是巫医,举着弯刀就……就砍下来了!
苏衍甩开老汉的手,蹲下身的动作却很轻,怕惊扰了担架上的少年。他指尖颤抖着探向少年颈侧,触到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脉搏时,喉结剧烈滚动。
“许你出去游医,谁让你跑去狼窝一样的地方?!”他用小刀挑开少年肩头的血衣,看到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忍不住低骂出声。
“瞧瞧这刀伤!再深半寸就捅穿肺管子了!就该把你腿打断,省得你总往阎王爷跟前凑!”骂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惧和心痛——他比谁都清楚苏泽兰这次遭遇意味着什么,那绝非普通的山匪!
骂归骂,他的动作却截然相反。苏衍从药箱里取出烈酒的手稳得出奇,用干净的布条蘸了酒,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泥污,每一次触碰都很轻柔。
随着烈酒反复冲洗伤口至无血色,苏衍才发现边缘已有轻微化脓迹象,不得不剔除部分腐肉。
顾凛昭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侧,伸手按住少年因剧痛而抽搐的肩膀,低声道:“旧伤复发加上腿骨错位得厉害,得先固定。”
“要你教?”苏衍头也不抬,“早就跟他说过,这腿不能再受重伤,偏是不听!”
他一边骂,一边将木板小心地垫在少年畸形的右腿下,声音却越来越低。
在处理伤口时,苏衍的目光几次扫过苏泽兰后颈那片因蛊毒剧烈发作而愈发明显的疤痕,眼神复杂难辨。他迅速用一块干净的布巾盖住了那片区域,动作迅速,似乎并不像让人察觉。
“搭棚。”顾凛昭的声音沉而稳,打断了苏衍的哽咽。
长剑出鞘带起一道寒光,剑鞘被他反手掷给亲卫,发出清脆的响声:“速备热水、烈酒”他转头看向盛暄的副将,目光锐利如剑,“让前军稍等,一刻钟。”
副将迟疑地看向盛暄——按军规,战时行军不得为流民耽搁,更别说这来路不明的少年。
盛暄正想说“不必”,却瞥见苏衍低头处理伤口时,顾凛昭悄悄往他身前站了半步,替他挡了迎面而来的冷雨,掌心覆在苏衍后腰,无声地稳住他发颤的身子。
眼看在顾凛昭帮助下苏衍已经用木板固定好少年的腿,“能走了吗?”盛暄突然开口,踢了踢脚下的泥,“再不走,长兄该派人来催了。”
闻言顾凛昭看他一眼,语气平淡:“二公子要是急,可先带兵走。”言下之意,他和苏衍要带着这少年。
盛暄噎了一下——他哪敢真把顾凛昭和苏衍丢下。
正想反驳,却听到亲卫禀报“二公子,太子殿下过来了。”声音很低,带着几分敬畏。
十四岁的萧祈昀从后面的马车钻出来。这位奉旨历练的太子裹着一件看似朴素的月白细麻深衣,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轻薄风氅,衣料在雨雾中泛着柔和的光泽,身形单薄,手里小心地捏着本被雨打湿的兵书,书页边缘卷了角。
他走到木板旁,目光沉静如水,落在担架上那气息奄奄的少年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寻常的怜悯更久。
视线仔细地扫过少年糊满血污的脸颊、畸形的右腿,最后,在那片被布巾匆忙掩盖的后颈处微微一顿,仿佛能穿透湿透的粗布,看到其下令人不安的轮廓。
安静得像一株沐雨的青竹,眼神里却没有同龄人的惊慌,只有超乎寻常的沉稳。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但那份审视的异样感已悄然印入心底,开口问道”苏先生......这位是您徒弟?“ 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是又如何?”苏衍头也不抬,继续往少年伤口上撒金疮药,“要是觉得耽误行军,我现在就带他走!犯不着在这儿碍眼!”话虽强硬,微微颤抖的声线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萧祈昀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少年身上,沉声道:“若不嫌弃,可让亲卫把他安置在军医帐旁的空车,稳当些”随即目光温和,看向苏衍“先生可还缺什么药材?这匣里是太医院新制的止血散,用雪水熬制的,或许能派上用场。”
“算你还有点良心。”苏衍嘟囔着,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
顾凛昭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想扶苏衍起身,却被他拍开:“别碰我,一身泥!”
可当亲卫将担架抬起时,苏衍又第一个冲上去,生怕抬轿的士兵动作粗鲁,嘴里还在不停念叨:“慢点儿!没吃饭吗?晃什么晃!要是磕着碰着,我要你们好看!”
在移动担架时,他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再次用力将盖在苏泽兰后颈的布巾掖紧了些,确保那片狰狞的疤痕被彻底掩盖在粗布之下。
“发什么呆?”盛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还不快去挑辆最稳当的马车,把苏衍先生的药箱都搬上去。”
雨还在下,车队重新启动,说是军医帐旁的空车,但其实是萧祈昀平日休息用的乌木马车,减震极好。
苏衍将少年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内,嘴里还在不停数落:“小崽子,听见没有?要是敢死,我就把你挫骨扬灰!”
可当顾凛昭递过干净的被褥时,他又轻柔地将被子盖在少年身上,指尖拂过少年苍白的脸颊。
马车轻微颠簸。昏迷中的少年似乎被疼痛折磨,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眼睫颤动,似乎有片刻的清醒。
他模糊地听到车外顾凛昭和苏衍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这次巡边,盛炽特意请你我同来,恐怕不止是蛮夷……”这是顾凛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嗯,”苏衍的声音低沉而疲惫,“边关近来不太平,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似乎又冒头了。前些日子……的怪病,还有那几例暴毙……手法都透着邪性。他怀疑是“邪教”死灰复燃,想借机查探……”
“邪教”……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苏泽兰混沌的意识。他猛地一颤,后颈处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仿佛在呼应着这个名字。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身上的伤痛更甚。他的身体在软垫上无意识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维持着那副脆弱无害的姿态,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苏衍似乎察觉到了车厢内极其细微的动静——或许是苏泽兰那声几不可闻的呻吟,或许是呼吸节奏的微妙变化。
他立刻侧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软垫上昏迷的少年,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探询,随即迅速抬起手,对着顾凛昭做了一个极其清晰、不容置疑的噤声手势,同时用眼神示意他看向苏泽兰。
顾凛昭立刻收声,顺着苏衍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苏泽兰眼睫的颤动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车厢内瞬间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泞的单调声响和苏泽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微弱呼吸。
苏衍俯下身,屏息凝神,指尖再次轻轻搭上苏泽兰的腕脉,感受着那依旧微弱但似乎比刚才稍显清晰的搏动,脸上的忧色并未褪去。
看着苏衍紧锁的眉头和眼中化不开的担忧,顾凛昭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苏泽兰苍白却依稀透出一点生机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仿佛是在对苏衍说,也像是在对昏迷中的苏泽兰宣告一个既定的未来:
“会醒的。”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等到了将军府,借个地方,好好养养。”
冷雨渐歇时,前军斥候的快马已驰达将军府。
朱漆大门在暮色中半掩,门环上凝结的水珠折射着最后一点天光,将“镇北将军府”的匾额映得发亮。
镇北将军——现任大将军盛炽,刚在演武场卸下披风,便接到亲卫递来的驿报:"二公子率后队已至关隘,同行的苏衍救治一重伤少年需紧急安置。"
"苏衍?"盛炽手指叩了叩案几,青铜烛台上的火苗晃了晃。他想起启程前顾凛昭传书里的附言:“已邀江湖医林圣手苏衍同行,其擅破百蛊、活死人生白骨,尤精于辨识、破解邪教秘术与蛊毒,或于边关邪祟余孽一事有助力。”
当时他正为边境数起离奇死亡和疑似邪教活动的密报焦头烂额,太医院束手无策,这才秘密修书请顾凛昭务必带上苏衍。此刻听闻“重伤少年”,心头陡然一沉——莫不是邪教余党又在作祟?还是……苏衍他们遇到了什么关键线索?那少年身份可疑,但既是苏衍所救,或许……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边关布防图。顾凛昭是他亲自修书请来的江湖盟主,此行名为“巡边”,实则核心便是调查那蛰伏多年、近来又有猖獗之势的邪教;而苏衍既是顾凛昭力邀的医道奇才,更是能解百毒、破邪蛊的关键人物——便有三名亲卫中了不明蛊毒暴毙,太医院束手无策,若苏衍能驻府,恰能解了这心腹大患。
更要紧的是,盛炽深知顾凛昭与苏衍的交情——当年顾凛昭不知天高地厚,重伤,正是苏衍以血为引,续了他的命。
此刻驿报中“紧急安置”四字,必是顾凛昭动了真性情。若拒了这请求,不仅寒了顾凛昭的心,更断了边关寻医问药、追查邪教的指望。
盛炽指节敲了敲案几,“漱玉院不是一直空着?让管家把地龙烧旺,备上最好的雪狐裘被褥。”
“将军,”亲卫见他沉吟,低声道,“二公子素来……”
“我知道他那脾气。”盛炽打断亲卫,“告诉阿暄,就说……就说苏衍是为兄请的上宾,贵客与伤员需静养,漱玉院最是合适。”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那点伤药送去,当做在下谢苏衍医师远道而来。”他心中盘算:将苏泽兰安置在漱玉院,既给了苏衍面子,方便其救治,也便于自己就近观察这来历不明、又重伤的少年。
亲卫领命欲行,却听盛炽又道:“等等。传我令,让管家好生招待。顾凛昭那边……你亲自去趟,就说我军务在身,改日再与他细谈。”他需要尽快从顾凛昭和苏衍那里了解这少年受伤的详情,以及是否与邪教有关。
烛火跳跃间,盛炽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摩挲着案几上的兵符,喃喃自语:“漱玉院虽是盛暄的,但若能留住苏衍这尊医神,借此机会揪出邪教的尾巴,便是让他搬去前军大帐,又有何不可?”
第一次写小说,真的很忐忑,大伙看个乐呵就好。没什么逻辑,因为是我学习压力太大的时候,缓解压力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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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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