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
阮如玉手捧绿帛,端方一礼,“文大人,我听说皇上要从太学之中拔擢贤才,以补中书空缺之位,这是我的陈情文书,还请大人帮忙一并呈上。”
文超然接过绿帛,仔细看了一遍,点头道,“不错,写得不错呀。”
“谢大人夸赞。”阮如玉瞧见案上堆放的文册,问道,“这都是自荐入中书省的士子吗?”
“是啊,襄阳王劝说皇上不拘一格,选拨人才,难得有这么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士子们自然不愿错过,阮姑娘不是也想试一试吗?”
阮如玉笑道,“不过是试试罢了,成与不成,全凭圣裁。”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威严之声,“什么成与不成啊?”
文超然循音看见来人,放下手中文书,迎了上去,“诶呀,贾大人怎么亲自过来了。”
贾千仓淡淡“嗯”了一声,却并未看文超然,他的目光越过文超然,稳稳地落在阮如玉身上,“你就是乐经博士、阮氏之女阮如玉?”
阮如玉在太学三年,从未见过贾千仓,此刻见问,心下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她看向文超然,文超然连忙向她介绍,“这位是太常寺卿、贾公之子贾大人,掌宗庙祭祀礼仪文选之事。”
听文超然这么一介绍,阮如玉依稀有了点印象,论起来,这位贾大人是贾太后同父异母的兄长,名曰千仓,表字秋廪,按官职论,太学中的大小事宜,他亦有参与决断之权。
阮如玉屈膝拜见,“见过贾大人。”
“阮姑娘也是来自荐入朝的吗?”
“是。”
贾千仓扬袖,“给我看看阮姑娘的陈情文书。”
文超然便将阮如玉的绿帛递了过去。
贾千仓的指尖在绿帛的字里行间缓慢挪动,他笑了笑,“这玩意不错。”
阮如玉才松了一口气,却见他大手一挥,将自己的陈情文书扔进了双耳熏炉。
她急道,“贾大人——”
贾千仓眼角挑着一丝嘲讽笑意,“这玩意不错,烧了取暖正好。”
阮如玉抿了抿唇,镇定道,“贾大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贾千仓拂了拂袖,“就单纯不想让你入朝而已。”
“太后娘娘可知贾大人在外如此不守法度,仗势欺人?!”
“法度?你和我谈法度?”贾千仓冷哼一声,“那就请阮姑娘告诉我,大梁律令,有哪一条哪一款写着女子可以入朝为官了?”
阮如玉一字一顿,“现在没有,不代表不应当有!当日商鞅力主变法,那些愚人却说,‘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后来的种种有力证明了商君所言,立法不应守旧,制礼宜随时事,若不时刻思变,哪得王业兴隆?”[1]
贾千仓微微眯起眼睛,“怎么?阮姑娘是想说皇上昏聩,不能高瞻远瞩,连短命而亡的秦朝都比不上,还是想说我们这些大臣都是一群庸碌,尸位素餐,有负圣恩啊?”
阮如玉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我只是就事论事,贾大人不要无中生有,凭空污蔑!”
贾千仓冷笑道,“阮姑娘,我告诉你,你是绝对不可能录入中书省的,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吧,这个太学,你若是不珍惜,只怕也待不长了。”
“哼,贾大人未经允准,擅自插手中书事务,就不怕皇上怪罪吗!还是说,这萧氏江山早已易主,全凭贾大人一个人说了算?!”
文超然一惊,连忙拉住她,“阮姑娘,你怎么能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
“文大人放心,我今日所言,与你,与太学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我阮如玉一力承担,绝无二话!”
文超然脸色难看,还要再说,却见贾千仓走近两步,乜眼看她。
“阮姑娘,你今日无论说什么,我都不可能遂你的意,你不是说我仗势欺人吗,好啊,你大可去御前告我,我等着!”
说罢,贾千仓挥袖而去,他走到门边,忽又站住,声音冷冽瘆人,“文大人,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我劝你,不要横插一脚,自惹祸端。”
文超然张了张嘴,面有难色。
阮如玉勉力一笑,“不劳文大人,我另想办法就是。”
眼看她也要走,文超然开口叫住了她,“如玉。”
阮如玉止住步子,却并未回身,“文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我心已决,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我就不信了,同为大梁子民,为什么女子就必须相夫教子,碌碌一生,我一定要为这世间女子讨回一个公道!”
禁苑。
火树华枝,炤燎浮光,转眼便是大梁一岁一度的元日朝会。
群臣从宜阳门鱼贯而入,鼓乐声彻,百官贺拜,梁帝萧寰披着宽袖狐皮大衣端坐高处,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却不得不强自撑着,笑让众人起来。
“喜迎新岁,众卿同乐,诸位爱卿都不必掬着,吃吃喝喝,尽兴才好。”
众人俯首称是,又依着品位高低,依次向梁帝奉觞献寿,梁帝举杯示意,却也不过浅啜几口便放下了。
火光耀目,钟鼓喧天,阮如玉在人群中仰脸望向那个独在高位的帝王,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梁帝萧寰的模样。
他的脸很白,却并不是时下建康男子傅粉施朱的那种白,而是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
阮如玉进入太学三年,参加过三次元日朝会,但每次的元日朝会皆是由贾太后和襄阳王操办的,贵为大梁天子的萧寰却连个面都没露过。
今日若非北魏使臣来朝,只怕萧寰还是不会出席阖宫夜宴。
阮如玉觉得有些奇怪,她端详着梁帝的面容,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可还没等她有所发现,目光便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过去。
夜色浮沉,重檐庑殿顶上一道黑影缓慢移动。
阮如玉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不好,有刺客!”
可是人声鼎沸,乐声喧嚷,她的声音被淹没在跳跃的火光之中。
慌乱中,阮如玉拉住一人衣袖,她抬眼一看,却是襄阳王萧景珃。
萧景珃对着她笑,“出什么事了?怎么慌成这样?”
阮如玉指着那道黑影,疾声道,“有刺客!抓刺客!”
萧景珃闻言,神色遽然一变,他飞奔而去,大喊,“护驾!”
可是已经迟了。
那刺客一跃而下,手中匕首冲梁帝狠狠刺了过去。
梁帝面色愈加苍白,极度惊骇之下,他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匕首直直没入,梁帝垂眸看见自己手上溅落的斑斑血迹,却并未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颤抖着手,紧紧攥住方才护在自己身前的男子。
男子白衣翩翩,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宛如点点红梅,灼灼耀目。
此人,正是散骑侍郎“裴义”。
这么一耽搁,就错过了行刺的最佳时机,刺客想要逃跑,却被蜂拥而上的禁军死死摁在地上。
“别动!老实点!”
匆忙赶来的萧景珃扶起瘫倒在地上的梁帝,“父皇!”
梁帝还没有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推开萧景珃,“别过来!”
萧景珃愣了一下,“父皇,我是珃儿啊。”
梁帝双唇微动,他凝视着萧景珃,呢喃道,“珃儿?”
禁卫军统领王赫跪下请罪,“臣护驾来迟!还求陛下恕罪!”
梁帝扶着萧景珃的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查,马上给朕去查!严加拷打这个刺客,务必叫他吐出背后主使之人!”
王赫叩首不迭,“臣遵旨!”
萧景珃扶他坐下,他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余光瞥见浑身是血的“裴义”。
“他,他是?”
齐寺人上前撩开萧景衍的衣襟,取出一枚带血腰牌,恭敬奉上。
“回陛下,此人是散骑侍郎裴义。”
“裴……他姓裴?”
“是。”
“那他和已故皇后是什么关系?”
“二人同出一族,裴义之父正是裴皇后之兄。”
“朕想起来了。”梁帝盯着“裴义”,“他就是那个罪臣裴义?后来,又被母后举荐,做了朕身边的散骑侍郎?”
“正是他。”
梁帝眸间阴晴不定,良久,他沉声道,“裴义护驾有功,命太医好生医治,朕有重赏!”
齐寺人赶紧指挥几名小内监将人抬到了附近宫舍。
经此一变,原本欢欢喜喜的鼓乐之音戛然而止,众人跪在地上,俱不敢言。
梁帝扫视着台下诸人,“王赫,你即刻带兵围住禁苑,在事情查明之前,今日进宫赴宴之人一个都不许走,违者,斩!”
“是!”王赫顿了一顿,“臣请旨,北魏使臣是否也在盘查之列?”
梁帝犹豫了一下,北魏使节并非大梁臣子,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给人留下话柄,甚至有可能挑起梁魏两国的战事。
萧景珃揣度着梁帝的心思,轻声道,“父皇,依儿臣之见,不如换个说法,留北魏使臣在宫中过夜,这样既能查个分明,又不至于损了两国颜面。”
梁帝颔首,“王赫,就照珃儿说的办。”
“臣遵命!”
梁帝深吸一口气,看向齐寺人,“风常,母后今日怎么没来赴宴?”
齐寺人道,“回陛下,太后娘娘说,前三年的朝会都是由她来操持的,如今陛下出来了,她自然该往后退一退,免得喧宾夺主。”
“喧宾夺主?”梁帝轻轻哼了一声,“谁是宾?谁又是主?风常,你亲自去怡梦宫一趟,请太后娘娘过来,就说,朕请她看一出戏。”
“是。”
[1]《商君书·更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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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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