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封望了一眼天边,远处星云正慢慢地退去。
天色将明。
当第一道晨光降临大地的时候,经过一夜乱战的尸魂们会被迫地沉入地底,直到夜幕再次落下之后,才重新登临。
但是,这样的情况,无论是贺云野、稷封,还是在场所有壬戌宗弟子,都不会让它发生。
贺云野作为仙界之灵,要守护人间的安宁自不必说。稷封是天启的君王,更不可能眼看自己的子民逝后成了孤魂野鬼,永生永世无所依归,无论是被“九天萤火”封锁住的尸魂潮,还是躲在四大州城内蠢蠢欲动的魂灵大军,都必须在此战之后,收归壬戌宗门内,先解除了尸魂身上沾惹到的兽丹气息,再由宗主出面,依次送他们进入冥界。
稷封清楚记得多年前看过的书卷中,有一本冥界的《海经集注》,里面曾言道,无论是人、妖、魔,还是其它的异生精怪,一旦死后,其魂魄会由冥使引领着穿过冥海,抵达秩巽大殿,在那里进行功德稽核。
一旦稽核成果出来,这些魂魄会由选中他们的红莲花瓣乘载着渡过红莲幽海,从而踏上往生之路,只有少数的魂灵会被派遣到冥界的各大城域之中,以劳作来维持整个冥界的安定。
至于稷封,他与冥界之主阴溟秋本就是死敌,此生若是再相遇,只会是不死不休的场面。为了魂灵能够顺利转世,只能暂时由宗主出面去安置。
眼下稷封所要做的,是竭其所能冲散嵘豗的力量,削弱黯兽对尸魂们的掌控。
天地间既存在可以追古溯源的法器,自然也存在血灵石这般能窥测未来、时刻预知对手出招的宝物。当血灵石被稷封第二次唤醒后,封锁尸魂潮的“九天萤火”阵内,原本疯狂飞舞的千丈柳被分为了三营。
只见此前守捍八方的金柳之力,眼下全数集中在了阵中震、坎、坤三方之上,其中蓄势待发的两营分别从震、坎两面侧发,直冲艮位而去,却又在即将冲撞到的那一刻蓦地停下,接着像拉开了一扇虚空之门似的,无数浑厚如天柱般的柳条背后,显出了隐身其间无法被肉眼所观测到的另一半兽魂。
兽魂将要落脚的位置一旦锁定,稷封便率先展开金柳之力,余下第三营的仙柳,在融入了尘寰之力后,瞬间涌出一股庞大的战息,其战速之快,战势之猛,仿如焰海涛沸,带着声声厉啸追赶狂轰至兽魂身上。
兽魂的行动慢了预算一筹,顿时被万千金柳打了个七零八落,逼得分崩的碎魂们不得不仓惶撤退。
这熟悉的一幕,落在才出风口的贺云野眼中,无疑与昔日妖族大祭司在饕餮门前施法的情景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谁才是狩猎者!
而出了混沌境后,仅剩一半魂魄的嵘豗,咒怨之气却翻倍地上涨,他本想再次召唤尸魂潮,抵挡并削弱稷封的进攻,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尸魂大军已被对手们反向控制,连带着平息了风暴潮的合剿。
嵘豗被千丈柳碾压得自顾不暇,自然无从去想,是稷封早料到他的狡诈习性,才会留下商淇姝等人在混沌境外镇守着。
而商淇姝也无需稷封多言,待他踏入混沌境以后,立即飞身而起,立于“九天萤火”阵的边缘。
一身落霞飞鸟长裙在风中起伏,一节岫玉青穗长簪于她的指尖回转。
等长簪化为一支冷色凤翼长箫之后,便听长箫声动,空中响起了一曲幽深的镇灵长调。
长调名唤《尘海》,若和彤炜的《倚香雪》相比较的话,铁笛声要显得清而快,气意甚是悠扬,玉箫声则沉而稳,境韵浩渺非常,二者轻易便让人分辨开,其中所蕴含镇灵术道义的区别,以及在术法参悟上的深浅。
商淇姝不仅仅要制住尸魂潮,还要这些尸魂们为她所用。她的镇灵之术早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根本不是彤炜师妹所能比的。彤炜虽然经过了百余年的修行,但以她的修为,如今也仅能操纵方圆百里内的生灵,再多的话,她的心力无法承受。
倒不是彤炜师妹的修炼不够刻苦、悟性不够高,而是作为凡人宗少宗主的商淇姝,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承袭了另一种与众人不同的修炼方式,这种修炼方式,让她虽然只多了彤炜一个甲子的岁数,但控驭方圆三千里之内的一切生灵却不在话下。
很快,尸魂潮便屈倒在无边的萧声中,商淇姝甚至以曲传音,引着商惟宁与五位长老不停地变更阵法形势,由外而内将尸魂潮一一收归“萤火”封印符之中。
虽是叫“萤火”,但对付黯兽的封印符却并非真的隐纳在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之内,真正隐纳它们的,是火灵。
火灵天生地养,百年才出一个,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而未经驯服的火灵,性情极度狂躁,寻常人若是靠近,根本抵挡不住火势的侵袭,当场就能肉身炸裂,尸骨无存。
只有驯服后的火灵,性情才比较稳定。虽然其攻击性也随着降低了,但论防御力与封印力,世间至宝却无出其右,也因此,“九天萤火”才能一直位居天人宗众多宝器的榜首。
火灵的珍贵,是四界众多修炼之士,尤其是火修做梦都想得到一只的存在,商淇姝带来的“萤火”之数却足有三百万之多,不得不说,为了完全拿下嵘豗这头凶兽,商淇姝一出手便用尽了全力。
没了黯兽搅阵,以六制一,尸魂潮根本不是对手,再辅以镇灵之音,尸魂们更是毫无招架之力,直接顺着“萤火”封印符敞开的大门,自己乖乖便走了进去。
荒场上萧声荡漾,半个时辰不到,尸魂潮已收归了大半。
彼时,商淇姝望着混沌境处越来越小的风口,逐渐加快了玉箫的鸣奏,她必须保证,在稷封他们出来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亡魂们不会再受到黯兽的影响……
“国师!”商淇姝正将最后一道魂魄收齐,忽然听到稷封无声的呼唤,她急忙望向对方。
只听稷封道:“十三道碎魂,飞往十三个方向,你沿着柳条走势,集所有火灵的封印力,务必全数拿下。”
“是!”商淇姝没有犹豫。
玉箫声并没有停下,甚至带着她的命令,传到了五位长老与商惟宁的耳中。
“金柳木条所过之处,就是兽魂的行踪所在。”
“五位长老分别拦住北上、北后、西右、东左以及南前方位的兽魂,惟宁,你到阵外面仔细守着,警惕黯兽催动红泽国内的尸魂大军。”
商淇姝心想,在尸魂大阵的阵眼没有被连根拔起之前,黯兽就还有翻身的可能,甚至还能引出比此境更多、更强大的尸魂潮,而不管是彤炜师妹,还是荆溪师弟,截至目前为止,仍没有一人传来消息,想来他们在阵眼处遇到的状况也是相当棘手。
另一边,兽魂方位在不断转移,十三个方向,十三道碎魂,十三缕兽识,黯兽魂魄被分裂至此,嵘豗心中,逃离的念头远比愤怒更占据上风。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自己会沦落至此,像一只东躲西逃的阴沟老鼠,还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若说这背后没有一些预谋,他绝对不信。
那么,究竟是谁?
四州城内那些蝼蚁他已不必去考虑,从壬戌宗弟子踏入这片禁地,他们就注定只有一个下场。
而除此之外,便只有那个人了!
对壬戌宗的忌惮,已经让那人迫不及待想要借助他的手,永除他的心头之患。
“娄誓言——”嵘豗的魂魄发出一阵无声的嚎唳,怒意极狂,“想让我们两败俱伤,好坐收你的渔人之利?”
“你敢销毁对黯域的承诺,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背叛的代价!”
娄誓言,当今君主最信任的护国巫师,为了维护自身在朝在野的权力与声望,无所不用其极。
商惟宁与解旻在入梦楼差点被害,便是娄誓言的手笔。
“血灵石多少年不曾现身,却偏偏在我即将阵成的时刻出现,还要选在必经此地的魔界九曲焚河,娄誓言,你打得一手好算盘!”嵘豗阵阵冷斥,心中已将娄誓言活剐了千万遍,裂成十三道的分魂却逢机立断,在余下二百五十万数的“九天萤火”阵内见缝插针,想要尽快穿过这片荧荧“星海”。
贺云野刚出风口,尚在局势之外,可当望向腰间的紫玛瑙,发现其上银莲花枝竟在空中摇摆无定时,便知嵘豗此时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不能像稷封一样,通过血灵石的预测去判断所有兽魂分魂的行踪,唯有让银莲花选定其中一则碎魂,坚定不移地紧随其后。
那一则碎魂逃躲的方向正是北面,而镇守在北面的,除了正将火灵无限融合的上宫长老,还有落于阵外手持切玉秋霜宝剑的商惟宁。
商惟宁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贺云野,乌墨般的眼眸内闪过一瞬间的诧异,而诧异之后,是无尽的欣喜。
贺云野看不见一众分魂们的逃向,但随后便发现,除了有四营金柳木条奔赴东、西、南三个方位外,剩余的柳条直分成了九营,纷纷往北面袭来。
“这一次,真多亏了血灵石。”贺云野不禁暗道。
“兽魂既然大都往北边去,那里定然藏有他的杀招。”贺云野想到了尸魂阵的阵眼。
先前他不用水灵旗将所有亡魂收归,一来是嵘豗在阵中搅局,收归困难重重,二是阵眼不破,一切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如今,嵘豗见败势已显,是准备召唤埋伏在红泽国界内的尸魂大军了。
而不出贺云野所料,在千里之外的红泽国,甚至与红泽国相邻的耀州与裕州境内,诡异阴寒的气息正不断地从大地升起,重重黑影穿破了阵眼禁制,带着腐蚀与消溶之力,席卷着一切生灵……
贺云野回头望了一眼,原是担忧稷封与壬戌宗的弟子们会力不从心,却见到百万“萤火”被商淇姝与众长老的法诀衍化,正快速地交织融合,于天地间升起十三道青碧色的虚影之门。
当贺云野看清那些虚影之门时,当下不由自主地心生出一股悸动。
原来这些虚影之门,其上流光泛动的纹路,竟与金色封印符上的符纹所差无几。
“这‘萤火’法器,莫非也与仙界有关?”联想到金色柳木,贺云野对于壬戌宗持有的秘辛不由得更加好奇。
但不管秘辛多诱人,眼下封印兽魂才是至关重要的。
与凡间修士吸纳天地灵气,并存于丹田中修炼不同,黯兽的每一寸躯体与魂体,皆是他们存储黯域之力的容器。如今嵘豗的躯体已覆,魂体已破,实力一减再减,要将十三道分魂进行封印并非难题。
“既然是封印符,那就好办了。”贺云野经混沌境里一战,紫玛瑙内的金色封印符早已消耗得一干二净,本来打算着让五行阵旗上场,充当封印黯兽的符箓的,现在倒可以省下了。
他身体一顿,立即放弃了对分魂的追踪,双手交替,迅速捻出一个传送仙阵铺开在他的脚下,光影闪没之间,人已到了千丈柳的树心之前。
只见那里一点微光浮浮沉沉,淡弱得将要熄亡一般。
贺云野走到微光身旁,尘寰愈发薄弱的光芒,则让他看到了一副几近破碎的人魂。
“稷封……”贺云野心中一惊,他没料到稷封的魂魄竟稀散到了如此地步,好像一个百孔千疮的玩偶,出于某种缘故又被人拿了针线拙劣地缝补起来,但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最初的完好模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