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覆盆子果酱

“……工作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中午自己带饭。我准备先稳几天,再开始查那批货的情况。”

朱诺在晚餐桌上向斯万森先生汇报今天的情况,毕竟他才是自己的大雇主。

斯万森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这么说,试工还算顺利?”

“这主要靠……嗯,您是怎么要到拉尔森先生的推荐信的?”

“前天在市政厅正好碰见他来办手续,我就提到我有个表亲想来城里做工,就这样。”

朱诺想问税收官问纳税大户要工作安排会不会有违职业伦理,但想想这个年代也没这回事,就又吃了一大口牛肉。

等等,前天?

前天她还没查到拉尔森纺织厂头上呢,那天斯万森从市政厅下班回来才听她做的汇报,怎么就已经揣上了写有她名字的推荐信?

朱诺心中警铃大作,一不留神便把没嚼烂的牛肉咽了下去,卡在气管里,又是咳嗽又是喝酒。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看了看桌上仅有的两套餐具,扯过话题:“今天好像没见到尼尔?”

“他和几个老同学出去玩了,估计明天才回来。”斯万森表情没什么变化,“总比整天闷在家里好。”

“那挺好的。”朱诺低头吃饭。

“谢谢你,朱诺。”斯万森突然郑重地说。朱诺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炯炯有神的绿眼睛。

她满口土豆泥,嘟哝着说:“能帮上忙就好。”

斯万森笑了一下,放下刀叉,管家收走了盘子。等甜点的间隙,他忽然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多关心关心他。”

“可以是可以,但——”

她和斯万森同时说出下半句:“这是另外的价钱。”

“您希望达成什么目标呢?”工作第一步,先弄明白OKR。

斯万森想了想,说:“希望他能成熟些,同时也多些同龄人的陪伴吧。你知道,有些话,做父亲的不太好讲。”

吃完甜点,斯万森回了房间。朱诺算是发现了,他拥有一切虔诚的中年人的做派:温和勤恳,专一念旧,生活习惯良好。

屋里一时寂静了下来。朱诺又一次站到走廊尽头的窗前,琢磨着斯万森的计划。

很明显,她被当枪使了,虽然是以一个合理——甚至超乎合理的价格。

得搞明白拉尔森和他有什么利益纠葛……在查纺织厂的时候也最好留一手,别像之前查税时那样有什么说什么,还提前完成任务。

朱诺心中郁结,胳膊肘放在窗上,简直想抽根烟。

她抬头欣赏没有光污染的夜空,想起的是在森林里的许多夜晚,萨米人教她认星座。

她们几乎给每颗星星都起了名字,比如北极星叫“钉子”,附近是萨米人最重要的星座——驯鹿座……听她们描述那些闪亮的光点为“带着狗的老妇人”、“捧壶装鹿血的人”非常有意思,朱诺常听得咯咯直笑。

……也不知道叶莱那和朱丽怎么样了,还有卡琳、弗里帕她们。

朱诺试图向更高的地方看,然而视野被屋檐遮住了。

她将上半身探出窗户,发现她完全可以尝试爬上屋顶——前世,她和很多同事一样是岩馆的常客,这样的高度和难度根本不在话下。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不可遏止。她伸手抓住屋顶的瓦片——是固定的,可以放心用力;再把脚跟挂上去,一个挂脚加翻身动作便将她带到了斯万森家的屋顶上。

夜风扑面而来,视野豁然开朗。林雪平的屋顶鳞次栉比,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宁静,仿佛另一个隐秘的世界。

天穹也一览无遗了。在北欧神话里,世界是个被一棵巨大的生命之树支撑着的穹顶,大陆是悬于海洋之上的龟背。不过,这个世界观现在已经被《创世记》取代了,朱诺是在离这个神话更遥远的后世才知道它的。

她在微斜的屋顶上躺下。穿越之后第一次,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境从她脑海里消失了,只剩一些不着边际的思绪缓缓游荡。

回屋后,她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不得不说,白天的活后劲很足,梦里都在踩织布机。

感觉自己用PPT里的图形组合手搓一个织布机模型也不会有什么难的,虽然目前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可能是斯万森特别吩咐过,管家第二天早早地准备好了早餐,还给她装了些面包和小罐果酱,实惠又管饱,在工厂里也不惹眼。

一个上午过去,朱诺踩织布机越来越熟练。可能是推荐信的缘故,领班对她也相当客气。

午休铃响了,工人们有的就地啃面包,有的去院子里,有的去了外边。

朱诺拎着自己的午餐包,扫视了一圈,然后径直走向院子一角。

那里,奥尔扬坐在两个女孩中间啃着面包,三人热烈地聊着。

见她过来,奥尔扬顿了一下,装作没看见她,眼睛乱瞟。

朱诺先是叫了奥尔扬的名字,然后在她们面前蹲下,笑眯眯地伸出手:“我这有果酱,你们想吃吗?”

左右两个姑娘大喜,谢过朱诺之后毫不客气地分享了一部分果酱,还匀了个座给她。

奥尔扬还是一副别扭的表情,但在朱诺坐在她边上、把小罐递到她面前后,还是忍不住挖了一大勺,飞快地说了声“谢谢”。

这果酱诚意十足,不光质地浓稠,鲜红的覆盆子颗粒肉眼可见,更重要的是,够甜。

奥尔扬啃了一口干面包,嘴角微微扬起,察觉了朱诺的注视后又脸色微红地别开头去。

朱诺不以为意,对着旁边的两个姑娘自我介绍:“我叫朱诺,今天第二天上班。”

“我们知道。”她们互相看了看,笑了,“就是你昨天敲了钟嘛,头发也那么显眼。你就坐奥尔扬边上,对吧?”

朱诺转过头去看着说话的圆脸姑娘,笑道:“是啊,她帮到我很多。”

三人聊了起来,话题从天气转到工作,又转到工厂附近新开的面包店。

“听说那里的面包很松软,就是太贵了。”身形削瘦的姑娘嘟囔着,她坐得离朱诺最远,看过来的视线有些涣散,朱诺怀疑她有些近视。

“哪天咱们组团去试试?我们四个合买一条尝尝,就不贵了。”朱诺语气轻松地提议道。

几分钟过去,朱诺已经得知了她们仨是一个村子的,从小就一起织布。圆脸姑娘叫阿斯塔,已经结婚了;近视的姑娘叫希达,是奥尔扬的邻居。

后来,村里人听说林雪平城郊开了纺织厂,三人就每天一起从村里走过来做工。

她们最大的梦想是举家搬到林雪平——或者离城近一些也好。

余光里,奥尔扬拿起了第二块干面包。朱诺随口聊着天,随手把只剩个底的小罐递了过去,奥尔扬迟疑了一下,把罐子刮干净了。

等到聊天的间隙出现了一小段沉默,她终于抬眼看了看朱诺,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做的这果酱?”

朱诺笑着回道:“昨晚啊,下班回去就熬了一锅。覆盆子是邻居家给的,多得吃不完。”

阿斯塔毫不吝啬地夸赞:“好甜!好好吃!”

朱诺说:“我家里人还做了香肠,下次也可以带来一起试试。”又得到了女孩们的热烈拥护。

几乎是刚吃下最后一口面包,上工铃就响了。

难怪昨天她不小心打错铃,大家怨气这么大,午休时间实在是太稀缺了。朱诺也不禁加入了骂骂咧咧的队伍。

她和奥尔扬前后脚回到工位上,两人各自做了一会儿活,朱诺开始频繁地偷看奥尔扬的脸色。

假装视而不见了好几分钟,奥尔扬绷不住笑了:“干嘛呢,梭子长我脸上了?”

朱诺眨眨眼说:“你在厂里待得久,有个事儿想向你打听打听。”

“……别问她的事。”奥尔扬又板起了脸。

“不不——我是想问,咱们厂的老板是何方神圣啊?”

奥尔扬斜了她一眼,织布的节奏慢了下来,腾出手指了指工厂大门口的招牌。

“我知道是拉尔森先生——但这拉尔森有什么来头吗?”

“噢——”奥尔扬突然发出如梦初醒的一声,“原来你和我分享果酱是为了这个?”

“这是两码事,我只是想请你吃好吃的而已。”朱诺正色说,“不然我找其他人问不就好了?”

奥尔扬撅着嘴卖了一会儿关子,才将她知道的告诉朱诺。

没有人知道约翰·拉尔森是从哪来的。有人说他原本是荷兰哪个港口的装卸工人,靠着勤快和精明攒下了第一桶金;也有人说他和人合伙倒腾美洲来的皮草,发了一大笔横财。

总之十几年前他来到林雪平,买下了斯丹冈河下游这块地皮,建厂房、买机器,逐渐成了林雪平举足轻重的人物。

拉尔森不光是纺织厂的厂长,也是林雪平纺织行会的会长——朱诺知道行会这种地方性工匠组织,纺织行会控制着布匹生产与贸易,兼具经济权力与社会地位象征。

对于没有贵族头衔的外来人说,坐上这个位置几乎闻所未闻。因此有传闻说,拉尔森与几位地方贵族和官员关系相当密切。

朱诺边听边默默分析着。

作为厂长,拉尔森掌握着工厂工人的生计和当地的生产能力;作为行会会长,他把持着林雪平及附近地区的纺织品贸易网络;作为掌握了生产资料的新兴资本家。可能还握有一定官僚关系。

“他经常来厂里吗?”

“一个月来一次吧,一般是来查主管的账,不过听说他常到隔壁仓库送货、盘库存。”

朱诺心里一动:“厂长亲自盘库存吗?”

仓库和纺织厂一墙之隔,朱诺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隔壁的卸货平台上有吊车起起落落,工人们用小车把羊毛和棉花拉过来,再把成品布运回去。

奥尔扬耸耸肩:“谁知道,可能是当码头工人的时候留下的习惯吧。”

眼看铺垫得差不多了,朱诺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说起来,你们每个月都织这么多布吗?听说去年冬天厂长被人坑了,进的羊毛不够来着。”

奥尔扬歪头想了想,说:“没有吧,去年冬天可忙了,我们天天织布织得昏天黑地,蜡烛都不知道多烧了多少。而且领班说我们的布卖得很好。”

朱诺笑了笑:“也是,去年冬天那么冷。”

这时领班在她俩背后咳嗽了一声,俩人赶紧噤声。

附近的教堂敲了下午六点的钟,这就是他们的下班铃了。工人们立刻排成一列,在门口的主管那里挨个领取日薪,狭窄的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

朱诺心不在焉地站在人群的末尾,突然,前方嘈杂的人群潮水般往两边分开。

她抬起头,想看看这位摩西是谁。

一袭深蓝飘然而至。那是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人,棕红色的头发挽成复杂的发髻,露出整洁的发际线。她腰间束着一条镶银的皮带,走动的时候,朱诺看见她深蓝色的裙摆里衬着裘皮。

她的视线远远地落在朱诺后方某处,就这么直直地朝她走来。

朱诺下意识地让开。

那位女士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过,留下一阵矢车菊味的熏风。

工人们目送她登上那道窄窄的楼梯、走进主管办公室,小声议论起来,但似乎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很快她就被新的话题取代了。

终于,朱诺领到了她今天的工钱,和今天新认识的工友道别、承诺一起去探那家新面包店。

回家路上,走在斯丹冈河畔,她有些感慨地摩挲着兜里的几个小硬币。这就是她一整天的劳动力的价值吗?

林雪平的城市边缘,下班的纺织女工三三两两地笑闹着走过,路过了斯丹冈河下游的水闸。两个工人正在清理堵塞水闸的杂物。生活垃圾、动物内脏、不一而足。

没过多久,他们从水中捞起了一柄雪亮的短剑。

拂开缠着的几片水草,剑柄上露出了漂亮的花体字:J·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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