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我生日。
今天我要请大家一起吃饭。
卓娆姐让我把钱花到自己身上,但我觉得这些姐妹们给了我很多帮助,所以想请他们吃饭乐呵乐呵。
卓娆姐听完这个理论后不再劝我节约钱,而是开始认真帮我选餐厅。
去哪里呢?
我想起送外卖路过的一家高级商场:“DT51里面找一家?”那家商场是我认知里最高级的一家商场了:金属色外观,流光溢彩的装饰线,夜晚变化成清冷的蓝色光点,走进去后地板像镜子水光粼粼,让我想起小时候憧憬过的未来科幻世界。
被卓娆姐笑了:“这就高档啦?你让SKP、太古里、侨福芳草地怎么办。”,于是这家商场给我心中种下了一个念头,希望有一天送外卖接单能接这里面的商家,也让我长长见识。
卓娆姐否定了高档商场,挑了一家便宜划算的店:“这家有团购券,人均五十,很划算了。 ”
这家店并不在高级商场内,在一片二层房里,是这一片的美食街。据严国栋说高级商场里的店不一定好吃,很大一部分菜价都是店铺租金,不划算,反而是这种陋巷里容许明火的餐厅更有人间美味。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安慰我。
好在这家店不远就是一家高级商场,所以我还是忍不住在吃饭前来这里溜达了一圈。
里面很香,各种好看的装置展览不要钱一样摆设,即使什么都不买光是在里面逛都很开心。
我没有去过这一类高级商场,也不能说没有去过,我去这一类高级商场的话都是从侧面进,走货梯,人家正经怕影响自己商场的形象,正经梯子不让我们走,我们只能走货梯。
我感觉我们是这个城市的货物,或者我们在这个城市连货物都不如。
我们是社会最底层,外面别人走的那些游客电梯都是光鲜亮丽能看见人的倒影,但是允许我们这些外卖员上的电梯都是那种货梯,它是灰扑扑的,四壁是木板,里面也没有装修,还有货物磨损留下的痕迹,有时候里面还有一些奇怪的味道。
但是没办法,我感觉我像这个城市的老鼠,或者比老鼠更惨,因为老鼠不用承担这个城市的运作,但是我作为外卖员却要承担这个城市的运作 ,奋力瞪着我的小电驴在城市的寒风里送外卖。
但那些商场内的店铺一方面要享受我的外卖服务,一方面却又恨不得我从这个商场上抹杀,觉得我降低了他们的逼格。
走到商场一处角落,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准确说,不是镜子,是商场的装饰墙,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的,太亮了,以至于能清晰看见我的影子。
我第一反应是保洁擦得多累啊。
随后我笑了,这种地方保洁应该就是专门干这个的。
镜子里的我,头发丝满头爆炸,即使努力梳理扎成了马尾辫,但因为缺乏护理还是到处炸毛。
衣服是鼓囊囊的黑色羽绒服,下面的裤子是宽大加绒裤,里头套着我PDD上买的“校服神器”加绒毛裤,还有一层驼绒裤,一层加绒秋裤,所以显得格外鼓囊囊。
没办法,在户外太冷了,我不得不加很多层衣服。
平时也没觉得什么,反正北京大街上人人都土,就连严国栋那种高级白领也说过“黑色羽绒服是北京市服”。
可是骤然来到这种潮人聚集地,一下就有了分别。
至少镜子前路过的几个人穿的是素色羊毛裙、米白色羊绒大衣。
岑坚从前跟我说过有一本小说叫做《北京折叠》,是讲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的。我不懂文学,也不喜欢文学,觉得那些高雅的东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却一下就明白这本小说标题的意思——
折叠。
我们被折叠在里面了。
流光溢彩的变色镭射外墙、从遥远深山里切割来的花岗岩地面、科技感十足的雕刻陶土装饰、国际大牌买手店、撞色设计潮牌店,这些奢华的物欲横流之地是魔方的正面。
而魔方芯就是我。穿着鼓囊囊大棉裤头发丝爆炸的我,推着时常会有故障电动车的我,货梯里孙子一样给顾客打电话求人家让我先点个“已送达”的我。
平日里魔方静止看不见。
可是当魔方偶然一转动,我就从魔方的转角里露了出来,从货梯里局促不安露出来,带着我宝贝一样的鼓囊囊大棉裤和爆炸头发丝。
直到再次被折叠进去。
我仓皇离开了这家商场,不敢再看一眼。
我快步走到了吃饭的店。
这家店挺热闹,一打开帘子就有股热气扑面而来。
这是一家涮羊肉,大玻璃窗上面有风吹的土灰,暗绿色菱形格棉门帘边角磨破了皮,里面露出的白色棉花已经被众人的脏手摸成灰色,室内热气滚滚,食客大声喧哗,喝啤酒的、吆喝的。
看着就是北京胡同里很常见的街面小店,进去后很安心。
卓娆姐已经到了,她伸长胳膊使劲晃,嘴里说着什么,但旁边一群北京大爷在吹牛喝酒,导致我没听见。
我走过去,卓娆姐招呼我:“这家店我看了下,肉很新鲜。”
虽然门脸破烂点,但肉质新鲜,据说都是现切的羊肉。严国栋进来也赞了声好:“这店里的肉质比大商场里那些店都好,我一进来看见全是北京大爷,就知道这地方选对了。”
据他说,北京大爷们或许是旗人时留下的习俗,好吃食好悠闲,嘴刁,但本地胡同里的大爷们又多是平民,没什么钱,所以他们选定的饭馆大都是物美价廉的,堪称本地美食指南。
大姐大哥开口了,我心里略微安心,毕竟我请客,不想请的档次太低,想让大伙儿吃好。
卓娆姐自告奋勇开始点单:“我来搭配。”
她有生活经验,在团购上买了一个包含蔬菜和锅底饮料、肉的套餐,随后又单点了肉,拒绝了服务员要我们点甜点点饮料的要求:“这样最划算。”
我当然信任她,就由着她包办一切。
我还没吃过涮羊肉呢,听说这也是北京的本地菜。
挺有意思,前几天吃炸酱面,现在吃涮羊肉,照这速度下去,再待个一年半载的我能把北京美食都吃完。
上菜了,宽宽的大粉条、切成菱形的大白菜、还有白胖的糖蒜、褐色的芝麻酱、墨绿色的韭菜花蘸料都一一被端上餐桌。
还有一盘白红相间的羊肉,有刨成卷的羊肉卷,还有手切的羊肉,能立起来在盘子里不掉下来,听说这是新鲜的标识。
陆陆续续其他人也进来了,脱羽绒服的,喝热水的,纷纷乱乱,百忙之中还听见有人吆喝:“给我把麻酱蘸料换成香油蒜泥的,我吃不惯。”
“吃涮羊肉就得配二八酱,这叫地道。”
“管它地道不地道呢,麻酱蘸料就是异端!”
除了我们院里相熟的外卖员和我哥哥之外,我还叫了小保安过来。
虽然事先跟大伙儿打过招呼,但是何朔旅进来时大家还是集体“啊”了一声,惹得隔壁侧目。
“你没说过小保安这么帅啊?”招娣跟我挤眉弄眼。
“挺利索挺精神一小伙儿。”卓娆姐微眯着眼总结,“眼神看着也正派。”
相比之下夏强就要更严格点,看了又看,半天才嗯了一声。身子象征性微微晃了一秒,代替了起身见面。
何朔旅倒不认生,认真跟大伙儿挨个打声招呼。
我知道他就喜欢猫,已经做好了他不理会任何人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他这么上道。
所以我在他坐下后亲手给他倒了杯茶水:“行啊小伙儿。”
惹得夏强咳嗽了好几声。
小梅和招娣偷偷笑。
大家坐定后就开始给我送礼物。慌得我手不知道哪里放:“我请大伙吃饭不是为了收礼啊。”
大家笑:“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吧,送寿星礼物是应该的。”
我只好坐下,心里却想着改天再请大家一顿,或者再多加几盘肉。
车小梅送了我一个草莓熊玩偶,我哥送了我一个耳机,卓娆姐送了我一个DIOR的唇膏,严国栋掏出一本雅思词汇新书:“你嫂子帮你买的,说新书方便做笔记。”,岑坚送了小米随身音箱。
招娣送了我一盒bewaffle点心,是一家网红点心店,里头是撒漫糖粉的华夫饼。
很精巧,一个是肉桂苹果烈日华夫,一个是风干火腿马苏里拉,还有一个是草莓蓝莓乳酪。
红色的草莓和饱满的蓝莓交错矗立在华夫饼格子里,上面一层雪白的糖霜。
风干火腿马苏里拉则是纵横的芝麻菜上铺了一层薄薄火腿片,上面躺着三块胖乎乎的奶酪,也撒了一层奶酪粉。
我们“哇”了一声。
我好喜欢这份礼物,我们毕竟还是个孩子,所以喜欢这些“洋玩意儿”点心,城里的孩子早就对这些怯魅走向更高级的审美,我们这些村里来的女孩却还在贪婪睁大眼睛拥抱灯红酒绿的大城市。
北京不及上海妖娆,更朴素,更踏实,但毕竟也是大城市。
我们一起的外卖员有不少沉醉于这个城市的繁华:某家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某个能眺望紫禁城的露台、某家能将夜幕下大裤衩做背景的餐厅、某家排队才能吃到的网红点心、新出的最新款手机、某家排长队死贵的奶茶店。
我在外卖员群里听他们说过,很是熟稔。
我们用血汗铸就这片繁华,又用血汗换来的钱去享受这片繁华,似乎没毛病。
我虽然不像他们那么花钱狠,但是毕竟才十八,所以我不可免俗得“哇”了一声,好喜欢这份礼物。
卓娆姐斜斜靠在沙发上,看着跃跃欲试分吃点心的我们,笑意中带了些慈祥。
她笑着说:“话说回来,你们送礼尽量别送点心,你送一个天天用的别人看见就能想起你来,你送一个吃的,别人吃完就忘了,谁还记得你啊。虽然这是一个网红店,年轻女孩都喜欢,招娣肯定也排队好久买的。但下回你们几个都别这么送。”
我们笑嘻嘻不觉得她这番话突兀,招娣也不生气,我们都知道卓娆姐是真心把我们当成了真正的小妹妹在教我们一些为人处事的东西,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从父母那听到过,所以都记在心里。
不过现在嘛,当然是先瓜分美味的华夫饼。
分完华夫饼,轮到何朔旅送礼物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盒子:“生日快乐。”
我拿出纸盒子,拆开,黄瓜清爽味道蓬勃而来。
是一个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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