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南郡大势已去,你若跟随姨母,恐有性命之忧。”
陶妫望着眼前匆忙收拾包袱的文氏,星眸恍惚,这是姨母与她分别前的情景,这些话,一字一句她都不会记错。
迟疑抬手,眼前柔荑一如往年白皙干净,还未曾沾染上泥垢。
视线顺着手腕平移,身上不再是锦衣绸缎,这磨肤的粗布,又挠得她浑身不适了,但再不适,也比那锦衣撕碎,当众欺辱来得有尊严。
咽了口唾沫,陶妫心跳得飞快,她盯着案旁包袱,上头还搭着一件粗布外衣,这分明是她生前在曹国公府躲难时的场景。
见人一脸低落茫然,文氏心中很是不舍,夭夭这般娇弱貌美,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嫡姐的影子,明明是青出于蓝,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偏偏遇上这乱世。
成王败寇,主君已被敌军斩首,嫡姐随之殉情,外甥渚辰亦是沦为战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只剩这可怜的娇人儿。
城中世家乱成一锅粥,她知晓夫君的打算,纵然恨极了他的背叛,可她人微言轻,若夭夭落入叛军手里,定是……
文氏深吸口气,心一横,她从腰间拿出一个药瓶,挖出泥膏走上前,涂抹在外甥女那细腻白皙的小脸上,心酸嘱咐。
“夭夭,墙倒众人推,城中士族皆不可信,听姨母的,忘记出身,用此药遮掩容貌,走得远远的,颠簸虽苦,但求你能保住性命,待一切平息后,记得……记得给姨母来信。”
说罢文氏的泪水已落,这般娇弱的美人儿,才将将二八年华,本该是寻一世家贵族,风光出嫁的好年纪,眼下却成了无依无靠,只能随风飘扬的柳絮。
想到此,泪水就止不住滑落。
门外脚步声渐近,文氏宛若惊弓之鸟,她立刻起身,盯着门口。
须臾传来儿子曹廷安的声音,“母亲,后门我已打点好了,曹一会将表妹送往洛都。”
文氏松了口气,陶妫却心下一跳,洛都……
上辈子她十分抗拒出逃,这泥膏都未曾沾上她的脸,听着二人的对话,此刻心中困惑渐解,她已然确定,自己回到了十六岁,南郡都邑即将城破之际。
回到了这个,她一切噩梦开始的地方。
“好,娘知道了。”
“儿在后门等候。”
文氏回头,努力扬起笑脸,她将药瓶塞进她的包袱中,尔后又抚了抚外甥女的发髻,眼下还是未出阁的模样,不知是否能见到她束起妇人髻的那天。
文氏哽咽强笑,“南梁已经打点妥当了,姨母来为夭夭盘髻,记得,活命要紧,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重活一世,眼下却没有多少时间能再耽搁,陶妫知晓姨母一心为她,可这一别,真就是永别了。
与上辈子的娇纵哭闹不同,这次她乖巧懂事,只有那紧紧回抱却依旧颤抖的手,泄露出她的不安和恐惧。
她强撑道:“姨母已被夭夭拖累,勿再为夭夭烦忧,姨母,你也……多保重。”
言罢,她泪流满面,却再没回头。
曹国公府后门。
陶妫用粗布外衣包紧全身,只露出一双自带秋水的含情目,曹廷安见她疾步而来,心中不自觉放软。
“表妹勿怕,曹一是我院中之人,可信,你只稍在里头安睡,车中备有你最爱的果脯干粮,还有甜酿,出了都邑再从箱内出来,知晓吗?”
陶妫低头颔首,并未看他。
曹廷安也不在意,继续低声交代,“到了洛都,城北有一院落,我已匿名买下,此番动荡定不会殃及那处,你安心住下,待一切平息,我再风光接你回来。”
他上前一步,欲将她抱进箱内。
陶妫却侧了身,“夭夭自己能进去,谢谢表哥。”
曹廷安的手微顿,不动声色放了下去,面色依旧温和,从袖内拿出一物,“再过三月,便是夭夭生辰,此番局面,我只好将礼提前赠予你了。”
“这个玉佩是夭夭专属,不论任何困境,立刻躲去盐铺,只需说找南公子就行,知道吗?”
陶妫看向他手中的玉佩,上头的“南”字清晰可见,她的神色不禁有些复杂,可她得先平安离开都邑,于是顺从的接下了。
见她乖巧,曹廷安心中宽慰,“到了洛都,记得来信,否则母亲很是挂念。”
陶妫跨进箱内,一旁的曹一将其盖住,却没得到公子的示意,直到箱内传出一声“嗯”,曹廷安才勾起唇,心满意足地点头。
曹一小心翼翼将箱子搬上马车,向公子点头应诺,没再停留,扬手挥鞭驾车北上。
望着远去的车马,曹廷安敛下心绪,眼下东夷士兵占领了各主要官道,他早就打点好一路小道,曹一是他心腹,只要安全抵达洛都,今后……
他必将表妹好生接回!
马车驶出南郡,奔驰了半日,陶妫方从箱内出来,掀开帘布一角,后头的南郡早已不见踪影,她这才真正舒了口气。
上辈子也是这般,东夷趁着中原改革动荡,无暇顾及,遂撕破联盟大肆入侵南郡,半年的时间里,她接连失去父王母后,就连王兄也了无音讯。
早年她貌美之名传遍各地,都邑城破后,各世家不敢招惹东夷新贵,恨不得抓住她送给贼人。
只因城外敌军威慑,贼人军师曾谏言道:“陶公虽败,势微犹在,强破难收民心,主君不若联姻作美,也好堵住众士之口,方有余力拿下西蜀。”
上辈子的她,不愿听从姨母安排,陶氏掌管南郡已有百余年,虽大势已去,她也不愿做那逃兵,最后阴差阳错硬是走上了那军师谏言之路。
自荐枕席,只求换得南郡百姓安宁。
可谁曾想。
东夷主君,不爱女色。
如此便罢,可他竟明收暗赏,将她丢给入驻南郡的东夷众将!
她这个旧时王女郡主,就那样活生生的,被人玩弄至死!
东夷却借着联姻旗帜,彻底收服南郡各都,归顺中原后,从此四州变成三国。
世间再无南郡。
陶妫的星眸赤红如血,她蜷缩成一团,努力忽视掉上辈子那浑身的痛和屈辱,她不敢闭眼,生怕再看见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
“活命要紧,活着总会有希望。”想起姨母所言,陶妫咬牙硬撑。
马车疾驰,她的心却像那池中浮萍,上苍既给她重生的机会,为何不早一些?如今都邑叛乱,众士已降,东夷大军就在那城门之外!
这次她不会再做出那等忍辱求全之事,她不甘,不甘像前世那般毫无体面的死去,更不甘,南郡从此消亡!
心境逐渐清明,陶妫深吸口气,心知南郡定是出了细作,否则绝无可能这般迅速的里应外合。
可眼下她毫无办法,身边亲卫为护她逃出宫殿,已全数阵亡,还是表哥接她入了国公府,才得那一时安宁。
陶妫终是闭上了眼,暗暗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别了,南郡。
她要另寻时机,查明灭国真相,若有朝一日,待她归都,她定会好好择一宗室子,匡扶南郡!
若有那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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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河岭地处三江交界,地势不算平缓,沿途无大道,只有一些猎户走出的小路,如今战事吃紧,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逃难至此,渐渐形成了新的寨子。
寨中除了捕猎,难以维持生计,慢慢出现了拦路抢劫的现象,最终占地为王,流民成了山贼。
车马已疾驰了三日,曹一绕过所有官道,沿着边境小道一路向北。
路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车内的干粮果脯,陶妫没有动。
她只饮了甜酿,端坐在案后,微微沉思。
马车是前往洛都的,而洛都那座城池,地属中原。
曹家主公,也就是陶妫姨父,乃是头位向敌军投诚之人,曹一是曹国公府的家生子,虽说是表哥院内的,但她也信不过他。
或者说,她也信不过表哥,她知晓表哥心意,但不愿做他帐中人。
何况……陶妫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
南郡的盐商通玉,在中原也那般好使吗?还是说,只有这枚刻了“南”字的玉佩,暗藏玄机?
南梁是表哥的字,他将此玉予她,又是将她视为何人?
或许上辈子的陶妫不会起疑,可观后事,她才知晓,姨父和表哥,早就盼着陶氏跌落神坛。
曹氏财力雄厚,可不只因着国公府的关系,还因这盐商生意遍布各郡……
明明是姻亲世家,不仅眼睁睁看着南郡败落,还朝敌投诚,这般落井下石,是欲坐收渔翁之利?
还是欲取而代之?
虽最后所谋未成,但姨父确实也成了东夷敌国的国相。
中原,东夷,南郡……
陶妫扶额,无声痛惜,陶氏一心为民,何至于落此境地?
“墙倒众人推”,姨母说得不错,这样想来,洛都并非首选,她不知表哥是否变相软禁,更不知洛都那边等着她的是什么。
可去哪才能避开南郡眼线,又能查明灭国真相?
陶妫面无表情将手伸入袖内,想到一个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
东夷。
东夷敌国,那绝对是离真相最近的地方,也是世家叛军暂时无法伸手到的地方,是宜周旋之地。
陶妫刚下定决心,疾驰的马车猛然向前一倾。
“吁!”
车厢外传来曹一紧张严肃的低音,“郡主,前方山头似有贼人,不知是兵贼还是山贼,公子分明做过打点,但眼下来者不善,如何是好?”
陶妫心下一紧,她心知曹一一人定然对付不了贼人,可若她又落入贼人之手,她颤抖闭眼,曾经受辱的画面又在脑海中浮现。
再次睁眼后,她冷静吩咐。
“上官道,寻驿站,变卖马车,给我换匹快马。”
曹一神色不明,公子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将郡主送至洛都,眼下事态虽说凶险,可一旦拐道上了官道,变数只怕会更多。
战事未停,官道上必会遇上东夷兵将!
陶妫将袖内匕首抽出,王兄的话还历历在目。
“及笄了,夭夭如此貌美,王兄只盼不论何时,夭夭都有自保的能力。”
却不想一语中的,这匕首成了她上辈子最后的救赎,王兄,若真又到那步,这次,夭夭会有尊严的死去。
她收起杂念,声音定定,“事发突然,变数已生,表哥定然也不愿我落入贼人之手,时间不多了,立即拐道!”
“是,郡主!”
曹一掉转车头,谁知山顶贼人发现其意,赫然从顶部射下一箭,利箭横穿车厢外座,好在曹一机警跳下马车,接着山上涌出众贼人,他们拔刀冲下山坡。
“来人,给我杀,财物充公,留住那匹好马!”
“冲啊!”
山上叫嚣声势浩荡,千钧一发之际,曹一斩断牵绳,“郡主,您先骑马离去,尽量避开官道,奴若逃生,必立刻去寻您。”
接着他往车厢内丢进一物,“这是前往洛都的小路图纸,若奴未至,郡主只好……自行前往。”
山贼奔赴而来之声渐近,陶妫并未看那图纸一眼,没有时间过多思考,她断然破门而出,从曹一手中接过马鞭,跨上马背,挥鞭离去。
“竟有女人?你们将车上之物搬回山寨,女人我来追!”
身后传来一众山贼的欢呼声,“三当家威武!”
“哈哈哈,那可是新的三夫人啊!”
曹一怒目而斥,“尔等贼人倭寇,先过我这关再说!”
陶妫已经顾不得其他,她的骑术乃是及笄之年,父王亲手在南郡马场所教,原本只是女儿家兴趣所学,用的都是那温和乖顺的小马。
眼下的马匹受惊,跑得飞快,险些将她甩落,但已顾不得这些,这马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了。
“小娘子,别跑了!天下大乱,随我回山寨,我保你吃香喝辣,安稳余生!哈哈哈哈!”
陶妫体力本就不如男子,眼见身后的山贼愈来愈近,她心中暗恨,再次调转马头,直直往路旁丛林中跑去。
山贼见她不听劝反而还变了道,更激起一股围堵猎物的兴趣。
他也调转马头,追进丛林中。
本文架空,中原是皇室之畿,东西南北各有主君管辖郡地,女主的郡主之称,是郡地主君之女,并不是中原皇室公主哈~希望大家看文愉快(阿灶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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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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