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小菜”饭馆二楼,印萧和严鹤昭在靠窗的雅座上坐下。
两扇木窗朝外洞开,街边凉风习习拂来,吹动檐下的贝壳风铃发出连声细碎的脆响。
悠远铃音中,印萧木楞的眼珠动了一动,终于焕发出神采。
……清醒过来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被轻易抹去,没留下一丝尘埃。他的思绪还有些迟缓,但并未生出丝毫疑惑,只是平静如常。
严鹤昭盯着印萧,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开口:“我记得你喜欢吃烤生蚝。这家味道很正宗,我多点几份?”
他的唇上,带着几不可察的吻痕。
印萧被他下了暗示,所以看不出异常。当然,印萧自己被亲得双唇发红、唇珠微肿的模样,就更不可能被发现了。
只有严鹤昭能用挡在眼睫后的阴暗视线反复打量,欣赏他美丽的作案证据。
印萧垂眸看着菜单,闷闷地说:“随你便,点什么都行。”
横竖这菜单上都是他喜欢的家乡风味。
严鹤昭微微一笑:“好。”
他信手点了几个菜,都是小时候馋嘴的萧萧最爱吃的东西。
印萧是个念旧的人。喜欢的菜色口味,十年都不会变。
对于旧人,应当也是一样的吧。
严鹤昭一番殷勤,无奈印萧实在没心情叙旧,径直奔向正题:“你不是说你要帮我收拾程瑜阑?那我们来谈吧。”
“我知道你很着急……”严鹤昭轻叹一声,只得先将自己那些小心思抛到一边,“那我就从本次案件的内情讲起吧。”
作为校园中的“低等种姓”,印萧对“高等种姓”学生平时的社交和活动并不熟悉。而严鹤昭正好相反——身为学生领袖的他,身在漩涡的中心。
一切或大或小的冲突、或明或暗的波澜,他都看在眼底。
以社团和派对活动为界,学院里存在着两个泾渭分明的高种姓学生集团。一派是唯洛非安马首是瞻的特勤组,另一派就是严鹤昭接手的学生会。
“当然,我想你也猜得出来,真正的原因不可能那么简单。仅仅是社团活动这点小事,还不足以让我们产生如此深重的矛盾……”严鹤昭手擎茶壶,为印萧倒茶,“洛非安身边的人,都是洛家及其盟友的二代三代,而我们这些拒绝加入特勤组、拒绝低头认下洛非安这个老大的人,在一起抱团就是为了和他划清界限。”
“我们这些人,多半也出身于有名有姓的大家族。只是我们的家族同洛家没有渊源,只有罅隙。官场商场上的风波恩怨,小辈们从小耳濡目染,当然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个阵营。”
“洛家行事一直很嚣张,处处都要压人一头。就连学校这种本该独立公正的象牙塔,他们也不放过。”严鹤昭义正词严地控诉道,“我们不支持洛家人的特权。所以,我们和他们成了敌人。”
这豪门秘辛比街边三流小报八卦还扯,落在印萧的耳朵里比天书还玄幻。
他冷着一张脸无动于衷。等到严鹤昭终于声情并茂讲起自己一派是如何如何正义,都是对立阵营搞特权,他才终于忍不住笑了。
“好了,打住。”印萧说,“我不想听你再三强调你有多清白了。直接跳到程瑜阑的作案动机吧。”
严鹤昭遗憾地停止了表演。
“他的作案动机……大概是报复吧。虽然我们和特勤组一直互相针对,但程瑜阑是被他们整得最惨的那一个。”
上学期,负责特勤学分管理工作的洛非安赏了程瑜阑一个不合格,取消他一切评优资格。
印萧沉吟道:“就为了一个评优资格?”
评优这种事,对他这个“无能力废物”来说太遥远了,背后的种种内幕他是一概不了解。
“你不知道,学院里各项评选和竞赛成果,与研究院的珍稀资源直接挂钩。”严鹤昭解释道,“基本上来说,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缺,没有什么资源是值得我们去争抢的……但研究院的科研成果是个例外。”
研究院附属高中的本质,是研究院专属的试验场。
名为学院,实为实验室。
这些身份尊贵生活优渥的小白鼠们,也会为了独吞最后的实验成果而展开厮杀。研究员们会在首研附高挑选优秀合意的学生,为他们提供各种资源,提升他们的实力、强化他们的肉身、安排他们未来的前程……
在首都研究院的帮助下,天才的超能力者能成长为更加恐怖的超能力者,S级的资质甚至有机会晋级至“SS”级,并在各位院士的加持下把握住更加光辉灿烂的未来。
得到大人物的提携,一举进入权力核心,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哪怕是对于贵族子弟来说,这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印萧轻声道:“所以你们斗得那么厉害……”
想当初,他也是被首都研究院的鼎鼎大名诱惑而来,梦想着能在实验中脱胎换骨。
只可惜,他没有这个命。首研附高最核心的资源他沾不上边,那些残酷的竞争,他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是啊。”严鹤昭也仿佛被触动心事,“从今年开始,竞争还会变得更加激烈。程瑜阑采取那样过激的手段,仔细想来也不奇怪。”
“暑假的时候我就收到消息,邝院士打算在退休之前做完最后一个项目——挑选一名年轻的超能力者,执行‘天人’培育计划。被选中的那个人,将得到共和国前所未有的倾力扶助。”
严鹤昭的眼神愈加晦暗凝重。
“洛非安是炙手可热的备选,而程瑜阑已经被他害得连名单都上不了了……心里存着恨,想要报复他搞掉他的评选资格,我一点都不意外。”
他知道,话要说得半真半假,才最能骗人。
邝院士的选人计划确实存在,也确实是促使程瑜阑下定决心陷害洛非安的诱因。但他没有告诉印萧的是,那个名单上从一开始就没有程瑜阑,排在最顶上的只有他和洛非安两个人。
而程瑜阑痛下狠手,最终得益的人……就是他严鹤昭。
严鹤昭知道,相比他的【心灵指令】,邝院士还是对洛非安的【怪物制造】更有兴趣。可是,他对这个项目势在必得,绝对不想输给洛非安。
于是……
听说邝院士有心理洁癖,极度讨厌没有自制力的Alpha。所以,让洛非安爆出道德上的丑闻,不就能逆转形势了吗?
他只是给了程瑜阑一点隐秘的暗示。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程瑜阑为了执行这个指令,挑中了印萧!
印萧坐在他的对面,听着他遮遮掩掩的谎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他秀丽的脸被浓郁夜色和熹微灯光所浸染,美得像个朦胧破碎的幻影。
记忆中那个傻乎乎的孩子,已经出落成了令人屏息的美人。
想要像以前一样紧紧牵住他的手,却再找不到伸手的理由。
香喷喷的海鲜烧烤虾煲蟹羹都已上桌,但严鹤昭一筷未动。
印萧坐在他的面前,使他食不知味。
他盯着他的脸:就是这张他魂牵梦萦的脸……他从边荒小岛漂泊到险恶的首都以来,哪怕历经再多苦痛流离,也不肯忘记的人……
他却亲手害了他。
严鹤昭咬紧牙关,几乎咬出血来。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宁愿放弃“天人”备选那么宝贵的机会,也不要把自己最在乎的人送上别人的床。
再一次,他确认了印萧对他有多重要。
印萧低语:“因为这个?这就是他害人的理由吗?”
“……嗯,就是这个原因。这就是他的动机。”
“王八蛋。”印萧罕见地骂了一声,“其他人知道吗?”
严鹤昭说:“我想洛家知道,他们的矛盾一直摆在明面上。并且现在洛家的矛头也对准了程瑜阑,他们已经提出了自己的主张,要程家对程瑜阑进行处置,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印萧想起半小时前叶知衡发来的短信:“洛家已经找到证据了。有了证据,洛非安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动手了。”
听到他说出洛非安的名字,严鹤昭极迅速地投来一瞥。
“证据?你是说他们今天查到的密码访问记录?”严鹤昭的语气中夹着一丝淡淡的不快,“那顶多只能证明程瑜阑是查到密码把你送进洛非安房里的从犯,不能证明他是主犯。”
“这还不够?傻子才会信这种狡辩!”印萧瞪着他,“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严鹤昭意味深长地看了印萧一眼:“洛非安才是蠢货,我可不是。我有更好的办法。萧萧,早在你被送进校医院接受法医鉴定的时候,我就做了安排——我让收到【心灵指令】的医生给你做检测,记下你当时的各项激素数据,再比对你之前受伤时在校医院录下的生物数据以及历次发情期记录,以便出具异常证明。”
“有了这份医学鉴定,才能证明你当时的信息素状况不正常,是某两种激素短时间内异常分泌的结果,也与任何□□物或是病症会带来的变化症状不相吻合。”
“换句话说,从科学角度上排除了其他可能,只留下唯一的解释——受到超能力操纵。”
印萧的眼睛微微瞪大:“你是说……”
“是我找到了能证明程瑜阑是幕后黑手的证据。”严鹤昭的语气轻柔而有力,“并且,我还成功将这份证据给呈上去了。一拿到鉴定结果,我就在会议上冒险向学院几位高层施加心理暗示,让他们对医学鉴定予以确认,并公开向程家施加压力……”
据他所述,学院的管理层目前受到严鹤昭的引导,对程瑜阑极为不满。在严鹤昭超能力的影响下,他们心中的天平已经倒向了印萧这一边。
“程家还在挣扎,不过放心,我有后手。”严鹤昭微微一笑,“你想怎么处置他?让他退学怎么样?”
从首研附高退学,那是极大的丑闻,在他们那个菁英的圈子里尤其耻辱。
“……不够。”印萧喃喃道,“就算退学了,他的家世还在,超能力还在,还有余力继续去祸害别人。”
“洛家肯定会教训他的,到时候你可以等着看他被人套麻袋痛打一顿。”严鹤昭沉吟道,“如果你是害怕他会回来报复,那我保证,我会出手保护你的。”
印萧突然问道:“你能帮我把他赶出京城吗?”
严鹤昭一怔。
这个请求,即便是对于拥有开挂超能力的他来说,也稍微有些超过了。
严家和程家关系一向融洽,程瑜阑又是程家小辈中唯一的S级资质,深受重视。要他去背刺盟友,风险又何止一点半点。
但他选择了应允:“好。”
印萧轻轻抒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弛下来,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是两人冷战以来,印萧对严鹤昭露出的第一个笑脸。
“不过,这事得好好谋划。程家在警界有很大势力,也有专业的精神系超能力者为他们服务。一着不慎,他们就会察觉。所以我不能在明面上与程家为敌,也不能让他们发现是我在背后偷偷操纵人心。”
严鹤昭一边帮印萧把蚝肉从壳里剥出来夹到他碗里,一边向他耐心解释。
“公安有自己的一套对付超能力者的手段。牵涉超能力的案子最难查,但他们不是没有门路。据我所知,程瑜阑他叔叔手下就有一个能读心的家伙,所以我不能让他逮住把柄。如果他们查出,是我在别人脑中留下精神暗示……那我的麻烦就来了。”
印萧听得入神,双眼奇异般明亮:“他们都有些什么手段?讲给我听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亲自动手之前,他要收集关于敌人的所有情报。
胸中心潮澎湃。他极力压抑,但一个个灵感还是不断在杂乱思绪中闪出火花。他牢牢记着,不能在严鹤昭面前暴露自己真正的想法,可那个危险的计划还是在思维的水面下渐渐成形。
烧烤的余香散尽,寥落的夜风已染上冷意。不知不觉又过去两个多小时,入夜的街道上人声渐远。
他们要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公事”谈完了。严鹤昭凝视着一脸严肃的印萧,想要开口诉说心事,却不知从何谈起。
印萧对他的道歉,似乎全无兴趣。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那里。
“差不多也该走了吧?我们不能老是霸着老板的场子不翻台。”
印萧委婉提出告辞。
严鹤昭依依不舍,但面上只体贴地说了一句:“我买单。”
一下楼,印萧就三步并作两步窜到街上。正当严鹤昭想着他是不是又想离自己远点,忽然看见印萧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印萧直直看着他,露出个惨淡的笑。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办法轻易原谅你。”印萧说,“我也想迈过这个坎儿,但我过不去。以前很多次,我们之间有矛盾,有裂痕,我都能装没看见,就这么过去了。但是……我累了。”
严鹤昭感到自己的心脏上,那道本就存在的裂痕也在一点点扩大,裂出痛响。
印萧注视着他:“每一次都假装无事发生,假装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但是,所有的事都发生了,不是吗?”
严鹤昭低声说:“你不用原谅。是我的错,我来弥补就是。你只需要过好你自己的人生,我会在一边默默努力回到你身边的。等着我吧。”
印萧忽然很努力地仰起头,眨眨眼睛,像是要忍住泪水。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含糊不清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再见了!这几天……我们暂时别见面了吧,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还是隐蔽行事比较好。”
“印萧!”严鹤昭忽然很大声地喊他的名字,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再为这些事伤心了。我发誓,我会让你重新幸福起来的!”
秋夜的风卷过萧疏的大街,檐下的风铃连连响动,像是一场无法停歇的伶仃细雨。
容貌清贵的少年站在路灯下,用万般惆怅的眼神目送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裹紧风衣远去。
今夜,所有的计划都在紧锣密鼓地推进。
洛家位于城郊的豪华庄园里,灯火辉煌而通明。
馥郁的香薰在墙砖与地毯间升腾。洛非安倚在书房的沙发上,有些烦躁地挪动双脚。在他身后,叶知衡勤劳地伏在书桌前,对着平板写写画画推导方案。
“知衡,印萧还没有给你回短信吗?”
洛非安到底还是忍不住,咳嗽一声,发出质问。
叶知衡停笔,叹息一声:“少爷,如果他回信的话,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洛非安漂亮的脸隐隐扭曲了一下:“他会不会是没收到短信?如果收到了的话,怎么会不回复?”
这个世界上,收到他的讯息却胆敢不回复的人,应当还不存在吧。哪怕只是客客气气地回复道谢,那也是必须的礼貌。就算是用他的秘书叶知衡的名义发出去的也是一样。
叶知衡无奈地应道:“少爷,我查过运营商那边了。短信发送成功,确凿无疑。”
洛非安:“……”
一股莫名的不爽充斥在心中。
那个除了脸蛋好看、信息素好闻以外一无是处的学弟,居然敢把他洛非安晾在一边?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在学院上学,没受到任何惩罚,全是靠洛非安少爷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吗?
叶知衡出言安慰:“少爷,可能他还在斟酌。毕竟兹事体大,要和我们讨论正事,他也得思考好了再来。”
洛非安冷冷地发作一句:“也有可能,是你的信写得含混不清,让他没法回复。”
叶知衡:“……”
察觉到少爷是在撒气,他乖觉地闭嘴,不再去触霉头。就连那句“明明等你审核点头了我才发过去”的辩解都吞回了肚子里。
洛非安扭过头去望着落地窗。他优美的侧脸映在窗玻璃上,所有的焦躁和压抑都一览无余。
少爷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叶知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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