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趁简宁不注意来到了公司。没人能看见我,唯一知道我的人,正待在那间满是怒火和硝烟的房间里承受一切。
办公室是全透明的,门并没有关上,人们手里的动作默契地停下,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投来窥探。
简宁努力将自己的脊背挺直,对面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戳弯自己。她双手交握背在身后,一言不发,以老板身后那片窗户为自己眼中坐标,遏住心中的不安。
她一字一句听着老板数落自己带来的罪行。简宁负责的社交平台视频遭到举报下架。她以为这是普通的内容审核不过。前不久,她还在为自己辛苦经营了许久的视频终于爆了感到高兴。
全网双十一在即,公司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曝光感到喜悦。然而在某一天,简宁刷到了同样的脚本文案和拍摄手法,她去私信博主,对方反咬她一口,并煽动粉丝网暴公司账号。
简宁拿出证据,对方不买账,又迅速接连扒出公司旗下商品去年检验不合格,制作工厂受到处罚等一系列负面新闻。
这一些操作打得简宁没有任何防备。对方掩盖了抄袭,并利用负面消息再次扩散,引导公司直播间遭到抵制。
简宁第一次被这样的方式围在中心。有人指责,有人怒骂,有人利用后选择抛弃。
周遭乱嗡嗡,甚至比起在这个屋子里承受,简宁更害怕出了这道门,人们投来的嫌弃和厌恶。
她脑海里蹦出两个小人,一个安慰她,不是她的错,自己只是被利用了,有人借泼她抄袭来发酵舆论,而公司负面处罚又不是她造成的。
一个谴责她,说自己就不该私信博主,重新上架视频引来战火。
简宁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所谓的“商战”。她只觉得自己是个千古罪人,一切一切本不应该发生,或者应该是往皆大欢喜的结果走。
我躲在墙角里,注视着人们跟随在她身上的每一道审视。她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职员,也许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工位在哪里,具体负责哪项工作。
忽然某天,你注意都这个人,想起平平无奇,然后不可思议“竟然是她啊,没看出来~”
回忆起她也只是饭后谈资,匆匆带过。
我写下这段情节时,只用了几句话概括。
冷暴力,离职。
可能再不过了几天,简宁还是无法走出内心的惶恐和焦虑,在职场冷暴力下选择离职。
她总是这样,遇到无法抽离或难以解决,想到的是放弃和逃离。正因如此简宁时常认为自己不是合格的成年人。她太过于保护自己,不想迎难而上,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尝试。
困境之下,她也希望走出来。希望有人拉一把,就一把。困在其中,简宁想过很多拯救自己的办法,但都无解。她很痛苦,于是选择放弃它,重新开始。
——
小狸猫渡过了危机。但左眼还是失明了。
简宁才不是她口中那样冷漠。每天下班带着我奔到医院,陪着小狸猫。她不怎么跟它说话。小狸猫喜欢对她伸出手,被简宁握着。
简宁每次来,许青山都在。他定时向简宁汇报小狸猫的情况。
“给它取名字了吗?”小狸猫来得匆匆忙忙,简宁也没想过叫什么。
小狸猫抓挠着简宁掌心,软呼呼的。
“没有”简宁说“我没办法养它,可以请你们替它找主人吗”
许青山不意外她的回答,轻轻点头“好”
我感到一阵失落,也理解简宁的做法。
简宁存款不多,现在还失业了。养活自己都不错了,哪还有精力养猫。
她虽然没有说过,但小狸猫生病期间,她一直在替它出钱,帮忙找领养人。
我知道简宁失业后会去做一段时间的家政。光鲜亮丽的大楼成为她不想再经历的过去。
某天她在路上骑电瓶车,感受寒风从袖口进入,天气依旧灰蒙蒙,空气中的氧气无比冰冷,风如刀片般刮在她脸上。
简宁不觉得冷。她觉得此刻自己仿佛被揉进这阵风中,畅快地穿过云,越过树。小鸟扑腾一片雪花,带着城市寥寥炊烟的热气流进她心底。
后来,她再去看小狸猫时,小家伙迫不及待地跳在她身上,毛茸茸的皮肤贴在她的肌肤上。小家伙感受到简宁的情绪,仰起脑袋,单眼找到主人的眼睛,小心舐犊。
它在简宁心中种下一片柔软,简宁决定收养它。
“嗯”许青山目睹一切,被这片刻温情感染,唇角微不可察扬起一个弧度。
简宁是新手养猫,什么也不懂。许青山手把手教她,又给她留下一本养猫手册,内容很详细,算是许青山从业经验所得。
我在简宁耳边悄悄提醒“记得请人吃饭哦~”
他们互相交换了微信。
“以前的微信你不用了吗?”
毕业之后,以前的微信号简宁封闭起来,不再和谁联系。新的微信,有新的同事,朋友。
许青山也是在过去那个微信号里。
“哦,对,不用了”简宁支支吾吾回应。
“....那个.....你什么下班我请你吃饭吧”小猫安分地待在简宁怀里,感受主人略带紧张地抚摸它。
连我都看得出来简宁面对许青山的不自在,更别提当事人了。
“要不下周一?”许青山并不想直接拒绝她。
“周一?”简宁思考片刻觉得可以。
“行”
她还是需要适应许青山的出现。
——
对于两位当事人的进度,他们不着急,我着急。
我和简宁很喜欢在黑暗中进行对话。黑漆漆的环境里,人的神态和情绪被掩盖,不用留意脸色,只凭声音来感受这场对话。
“简宁,你和那个许医生认识吗”这是我第一次跟简宁聊起许青山。
“....以前认识.....”
“那你们怎么好像很不熟悉的样子呀?”
简宁盯着天花板,半响后才回答“可能大学之后都不在一个城市,所以有点生疏”
我想起书中简宁和许青山最后一次见面。
新学期开始,许青山就大二了。简宁只要挺过这潮湿的立夏,结束她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高考。
暑期结束,许青山陪她一起来学校报道。晚上,他们在学校附近一家商场吃烤肉,途中许青山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打算休学。
简宁这时才知道许母患癌的事情。许青山表现轻松,简宁不知道这是不是强颜欢笑。
她知道人生病药花很多钱,许青山也才20出头的学生。
简宁将自己存电脑的钱转给他。而她满打满凑只有三千多。
还是她暑期打兼职工赚来的。
许青山不要,也不是找她要钱的。
“不用担心我。我跟你说是因为后面可能没时间来看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简宁没有留在省城,来到遥远的北方。
简宁鼻尖一酸,忍不住流下眼泪。
父母对她复读结果没报太大期望。而她,也确实没发挥出惊人的成绩。
比她小一岁的弟弟也是同时间报道。简宁没出省,和父母待在一个城市。他们都认为简宁很独立,可以负责自己一切,简宁也是这么觉得。于是只有许青山陪她来新学校报道。
他替简宁提了一路的行李箱,下车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打量关于学校附近。
哪里的商超离学校近?附近的社区医院在哪里?公交地铁线路如何?
许青山不愿意提关于家里太多的事情。他依旧像是没有被任何事情所压垮,简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别跟家里人赌气,他们只是担心你”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牛排上,吃在嘴里很咸。
许青山递来一张纸。
简宁嘴角止不住的抽搐,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按理说,感到悲伤的是许青山。可简宁那一刻有种强烈地感觉好像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简宁送别他到车站。
她的模样实在太可怜。许青山放下手里的东西,高挺的影子在阳光下朝她弯下。
“又不是不会再见了”他声音轻轻的,抬手短暂地碰了下简宁头“别哭,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告诉简宁,又如同在告诉这样的自己。
简宁扭头,狠狠擦掉眼泪。
她回头,眼神无比坚定请求“许青山别放弃,千万别放弃!”
除了他母亲,许青山就只有他自己。
他们目光相视,一起尽在不言中。
许青山内心的波动,语言僵硬地留下一句“我知道”离开了。
那天阳光很好,好得仿佛一切都有希望。车站人来人往,到处年轻,意气风发的面孔。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脊背依旧挺立。
——
我并不知道那晚简宁也一夜未眠。
她背对着我,被子盖在头顶上,呆若地盯着窗外,听着风雪在夜中
一阵呼啸,一阵宁静。
——
简宁的生活被打破又再次重组。临近新年,简宁的家政工作越来越忙碌。
她安全通过了三天新手期,每天行程从早上八点就一直在路上。我假装完成任务后赶紧回到她身边。雇主要是不在旁边盯着,我会帮着简宁一块做清洁。
我负责这里,她负责那边。
她似乎开心了不少。每当我们一路狂奔朝着目的地跑时,她说好自由啊。
自由地呼吸,自由地说话,自由地跑在城市每个角落。
那条过去时时刻刻都在排斥的道路发现也没那么难走。她会停下来看银色的天空,树枝上又搭了一圈更大的鸟窝。
有天我问她是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简宁摇头又点头。
“我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她说。
“以前我总被自己束缚。觉得好歹读了大学,日子总得过体面些”她低头笑了笑,语气充满自嘲“可体面又是怎么定义?没毕业前,我幻想拥有自己的格子间,学着都市精英的样子,成为他们”
我坐在她身旁,专心聆听。
“明明不用再费力弯腰,也没有成为父母口中那样“辛苦人”。可我还是觉得好累,小心忐忑渡过每一天,就算给我的事情再小,我还是很害怕”
“现在,刚刚好”简宁深深呼出一口气,仰头观望四周。
“很累,但睡觉很舒服”
她说这段时间最喜欢听到我干完活在那头喊她的声音。
“我完成了!简宁!”
简宁很少袒露她对我的情感。
孤零零往前走时,不知道方向在哪里。明白自己不能停下,无数次在心中祷告能有救赎出现。然而,没有救赎,却有个声音穿过重重迷雾响亮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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