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我真正的哥哥还欺负我。所以,我给自己幻想出了一个保护我的哥哥,平日里就同他说话玩耍。很奇怪么?”
他仰起脸注视施子晋,黑黝黝的眼睛是一派漠然。
施子晋相信了,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有点可怜他,但又真切的觉得濮阳殊这样自言自语有些瘆人。
濮阳殊在识海问:“哥哥。”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呼唤,声音很轻。
“嗯?”
“如果有一天,你走了,我该如何向别人证明你曾经存在过,不只是我的一个幻觉?或许,有一天,是我走了,只有你留在这副身躯里,你又如何向别人证明我曾经存在过呢,在这副身躯中。”
“哥哥。你又如何向我证明,你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的幻觉?”濮阳殊一边走路,一边对话。从施子晋的角度来看,他像是在沉思,像是在发呆,更像是在……同人说话。他还在同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个人说话么。
“要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很简单。”苏茗想了想,不确定这个世界还有没有那些出名的诗人,“你问问施子晋,他的文化怎么样,再问问他,这世上有没有一个叫白居易的诗人。”
濮阳殊应苏茗的话问施子晋,施子晋微微笑了笑,他的文化谦虚点来说都是相当不错,但他的确没听说过这个诗人。
所以,这个世界应该不存在白居易。或许白居易还不出名。不管怎么样,既然他的诗根本没有到万人传唱的地步,濮阳殊这样一个深居城主府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听到白居易的诗,偏偏白居易的诗还很好,根本不是濮阳殊这样的小孩子能做出来的。由上可得,苏茗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濮阳殊把这首诗完完整整的念了出来,看向施子晋,“这首诗,你听过么。你觉得这首诗好么,是不是我可以做的出来的。”
濮阳殊的眼神居然很认真。
“公子在拿我开玩笑。”施子晋品味了一下此诗,“诗很好,但我并未听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这当然不是公子你写的,漳浦咸阳听着是地名,阿卫韩郎明摆着是人名,你从哪里到这些地方,又从哪里见这些人。”
濮阳殊道:“嗯,我相信了,你大概……是真是的。”
苏茗:“……”
幻觉论不是你编出来应对施子晋的么,你怎么又变成一副怀疑自己存在的样子了啊?其实,苏茗觉得他居然还蛮有思考心的,小小年纪还挺聪明,脑子转的也很快,提出的问题也很有思考性。譬如苏茗是不是他的幻觉……
路,很长,但再长的路,终有尽头。剑阁门口,可以看见玄铁色的大门,屋檐上挂着青铜的铃铛,风拂过,就有庄严而肃穆的声响。
苏茗:“告诉他,能不能让我们吃一顿饱饭。”
他如此对濮阳殊说。苏茗不知道剑阁的三天管不管饭,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填饱肚子。苏茗这么一说,濮阳殊便在鞭伤疼痛之余渐渐觉出了饿意。
他如此提出要求。
施子晋脸色复杂了一刹那,终究还是把他带到了厨房,厨房里的人都睡了,毕竟此时是深更半夜,只留下一个学徒在打盹。施子晋叫醒他,让他做饭。学徒睡眼惺忪,本想发火,却在看见施子晋的时候睡意全消。
学徒:“您,吃什么。”
施子晋转向濮阳殊:“你想吃什么,吃完就上路。”
学徒抖了抖。
什么危险话语啊。
终究还是苏茗做出了决定,“要一碗粥,带点肉丝。清淡一点的。”
这当然是为濮阳殊的身体考虑。
面下好之后,濮阳殊拿起筷子开始扒拉面,面很鲜,这还是他第一次吃到新鲜的热饭。
濮阳殊吃了两口,示意苏茗来拿自己的身体,“你也尝尝?”
苏茗:“……”
这孩子,怎么会有人忍心打他啊。濮阳殊不是反派幼年么,怎么表现的比天使还天使。
“你吃吧。”
“不,你也吃。”
苏茗于是吃了两口,又让濮阳殊继续吃,苏茗表现的平静,却是强压下自己心头的担忧,剑阁究竟是什么地方,濮阳殊该进那里么,在不该进的时候进那里,会不会害死濮阳殊。
濮阳殊应苏茗的要求咀嚼的很慢很慢。然后苏茗又让濮阳殊提要求,“我的身上有伤,可以给我一些药么。我一天没睡觉,可以睡醒再去剑阁吗。”
施子晋不言语,不应允。
苏茗决定亲自上场,他道,“我想,父亲大人并不是存着想让我死的念头让我进剑阁的,不是么。我想,他大概是希望我取得一柄武器?既是如此,我不想让他失望,我想以自己最好的姿态来进剑阁。他只是说三天,却没有说让我何时进。”
施子晋这才应允他的要求,甚至给他们找了一间客房,还给了他们伤药。然后,他便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苏茗艰难的给自己涂好了药。
随即把控制权交给濮阳殊。
濮阳殊:“……好柔软的床,棉花很厚。”
不像他的被子,都已经变成冷硬的了。
苏茗:“睡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
“如果我不是濮阳殊,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你也会对我这么尽心尽力么。哥哥。”濮阳殊问。
苏茗思考了一下,“如果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和你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当然会为你考虑。如果我和你不是一体双魂,我也许不会这么尽心尽力,也不能这么尽心尽力。比如,像我们一起分担痛苦……如果我有自己的身体,便没办法这样共担苦痛吧。咦,好像也未必,好像有一种术法是可以生死共系的。”
苏茗有些困倦了,便不再说话,濮阳殊却仍然意志清醒,不仅意志清醒,还突兀的转换了话题。
“总有一天。”濮阳殊突然说,“我也要拥有,能随便把厨子从厨房揪起来给我做面的权力。”
这个时候,濮阳殊倒是显露出了一些孩童的天真。
苏茗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这小孩实在有些可爱,反派幼年体明明这么惹人怜,但是……但是没有人在他的幼年对他施以援手,因为他出生的异象么,还是因为那判词。苏茗这么想着,神识却是慢慢的睡了过去,那个梦,依旧如影随形。
梦里的龙却是变成了人。
那人的面孔已经模糊,穿着覆盖有白鳞的轻甲,一根锁链穿过琵琶骨,牢牢的将他钉在柱子上,血,正在流淌,流淌在海流间,像是金色的丝线。
“你究竟是谁啊。”苏茗突然问道。
那人却没有回答,他只听到周身振荡着的巨大的声音,像是天地的审判,“……于天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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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的铃声正在作响。濮阳殊站在剑阁面前,看着这庞然大物落下的阴影。他站在这里,很渺小,渺小的就像风雨中的蝼蚁,沧海上的小舟。天有些阴沉,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雨,乌云沉沉间,显得格外郁郁。
施子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公子,请。”
濮阳殊沉默的看着这扇门打开,其内幽深无比,肖似择人而噬的凶兽。
“剑阁里的三天,会有人给我送饭么。”濮阳殊问。
施子晋脸上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没有。”
“哦。”濮阳殊应了一声,就走近剑阁。身后的大门猛的被关上了,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入目所望,皆是兵器。
突然,所有的兵器都震动了起来,震的剑阁都在微微发颤,剑阁的顶上也挂着青铜铃铛,绘着繁复咒文,被这样的震动所引,狂乱的舞蹈着,震耳欲聋。
苏茗在濮阳殊的身体里静默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旋即,剑气四射,各种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剑芒都向濮阳殊涌来,割裂他的衣裳。很快,血就浸染了出来。
真的是一直在流血啊。苏茗突然想。
“我该怎样,才能得到……认可呢。”濮阳殊问。
苏茗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必须得到剑阁的认可,否则,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剑阁。三日,三日的流血,又岂是他们可以可以承受的起的。
“你先挑吧,你是否有合眼缘的武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濮阳殊的身体经过一夜的修养,是恢复了些体力的,这个时候,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如果他在这个时候都得不到认可……
难道反派也要走主角那样绝处逢生的套路?
如果,濮阳殊不能得到武器的认可,他也不能得到武器的认可,该怎么办呢。苏茗的心,不由自主的开始下落。但他还是强行止住了这种感觉。
“我不阻碍你,用自己的心去寻找吧。”
苏茗说着这样老生常谈的话语,微微收敛心神,他在越紧张、越情绪波动的时候,反而越是沉静。他不能不沉静,他必须要沉静,只有这样,说不定还会有一条生路。
濮阳殊轻轻了应了一声,眼睛扫过一排排的武器。武器很全,包罗万象。
有细微的剑气擦过他的脸颊,擦过他的衣衫,将伤痕叠覆在他旧伤未愈的伤口上。
“哥哥。”他突然说话,声音很轻,却足够坚定,“我们,会活下去的吧。”
“是的。”苏茗回应,“我们都会活下去。”虽然,这样的言语只是无谓的安慰,但是很多时候,人们都需要这样的无谓。
他们的目光略过其他的兵器,直直的到达剑阁的最深处,幽幽的黑暗中,笼罩着两束白光。
左边的是一柄银枪,像是蛰伏着蛟龙的魂魄,枪尖森寒,闪烁着暴戾的光。这是一柄凶枪,已经在这里被供奉了百年。
传说中,此剑出自铸枪名手公输冶,以化龙失败的白蛟蛟骨所铸,又熔炼了蛟龙的魂魄,束枷其上,造就这一柄可以吞噬魂灵的魔枪。
听说,它的历任枪主皆是不得善终。枪名龙胆朔寒。
非执念深重者不可得。
右边的是一柄银剑,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
传说中,此剑出自铸剑名手公输锻,此人乃是公输冶的兄长,一向不屑炼魂行径,他锻打一块雪泪石,锻打了三十年,由此铸出一块如玉无瑕的剑胚,又将其铸为剑身,剑出之时,漫天霞光普照,凤舞仙音,不绝于耳。剑名湛卢饮雪。
非冰魂素魄者不可得。
这两柄武器,相生而相克。
濮阳殊不顾周身剑气、枪气,硬生生到达龙胆朔寒枪之前,伸手握住剑柄。握住剑柄的那一瞬间,无尽的血气铺天盖地而来,那是,那只蛟龙被剥皮抽筋炼魂的遭遇么?
痛么。痛么。剧烈的疼痛近乎贯穿濮阳殊的脊骨,像是有一柄锋利的刀缓缓切入他的身体,要把他切成两半,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被人用一种堪称残暴的方式抽走,暴戾在自己的心头生起,又被无情的镇压,狂乱之中,入目皆是血红。
酒宴已经摆开,来吧,来啊。都来享用这至高无上的血。将我的血倾倒出来吧,将我的心剖出来的,将我的骨抽出来吧。将我的□□,镇压于无尽归墟;将我的魂灵,下放于万世轮回。
但我终将于无尽的幽溟黄泉中归来。
届时,我要让这天下重燃恨火,兵戈不休。要教背弃我的都离乱、忤逆我的都坠折,要教天下缟素,流血漂橹。
然后呢。
濮阳殊狠狠的握着这柄长枪,竟是把它从台座上生生拔出,三十七斤的重量,竟如挥臂指,他颤抖着狂乱,咆哮的被禁锢的魂灵凄切的发出哀吼,剑阁之铃开始疯狂,声音很大,几乎要响彻整个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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