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风是祖父为他取的表字,秦遇已然死在昨日。
他撑着桌角起身,对着陆昭云的方向郑重一拜:
“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羊脂玉佩放在桌上。
“如今我孑然一身,只有微薄谢礼,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若姑娘有需要,拿着这枚玉佩找通汇钱庄的掌柜,我必万死不辞,满足姑娘所求。”
“但我的仇人尚且逍遥,恐会连累姑娘,就此别过。”
“愿姑娘余生无忧。”
话落,他拖着伤腿离开,步伐些许不稳。
陆昭云扶额,哎呀这小瞎子伤成这样,还怕麻烦她!
脸皮厚些赖在她这里怎么了,好歹把伤养好了再走吧。
“小心!”
陆昭云眼疾手快,在他踉跄时迅速拽住他的手臂。
然后瞪他一眼,强硬抓过他手指,飞快在他掌心写字。
[你走啊!仇人夺你双目,隐身暗处,你还要出去送死吗?]
[你说用玉佩来报答,可救命之恩恩重如山,你能保证会活到我用上它那一天吗?]
[慕风,你的命是我救的,若我说希望你留下来呢?]
她写完立马抬头看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
秦遇手足无措,瞬间脖子通红。
遮目白纱轻轻晃动,痛苦、无奈与窘迫交织,最后化作愧疚和难于言喻的情绪,
他欲言又止。
“我……”他拖着这身残躯,的确像是在夸大。
也无法拒绝她希望他活下去的真心。
[好了。]陆昭云打断他,将他扶到桌边坐下,[留下来修养一段时间,这玉佩权当伙食费和诊金了。]
“可我的仇人......”
[无妨,我们小心藏着便是。]
陆昭云写完这句话便夺门而出,几息后风风火火闯进来,见秦遇还安静坐在原地,陆昭云眉目弯弯,将手中物件塞进他怀中。
“这是……”
棉布的触感温暖柔和,秦遇怔愣,指尖与女子残留的温度重叠。
陆昭云没回他,端起面碗就要出门。
秦遇捏紧新衣,松开又用力,几番来回后问道:
“敢问……姑娘芳名?”
知他打消了离开的心思,陆昭云心情好了不少。她挪步倒退回来,放好面碗,在他掌心描摹几笔。
[陆昭云。]
“昭昭日月,光之所向。”秦遇默念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极好的名字,如她美好的品格一般,耀眼夺目,温暖治愈。
清风拂过,梨花花瓣如雨般落下,
树下,一男子眼覆白纱,端坐于石凳上,阳光停留在他如玉脸庞,印上斑斑驳驳的光点。
在他身旁,身穿藕粉色衣衫的俏丽女子,正眯着眼品满足地尝枣泥糕。嘴巴一张一合,梨涡浅浅,像是啃着松子的松鼠,沉迷于品尝美食。
石桌上除了几碟枣泥糕,还煮着茶汤,烟雾袅袅。
胡大夫走进院子,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是大夫,又有家学传承,自然读过书过字,虽不喜好文人那般引经据典,作诗唱词。此情已景,如此岁月静好,他也忍不住道一句。
“妙哉!”
“陆姑娘好雅兴啊,不负好时光!”
陆昭云听到声音转过头,伴一口茶水咽下糕点,起身去迎,秦遇也微微侧头,朝向门口。
今日本来是要去镇上找胡大夫看嗓子的,但是恰好秦遇需要复诊,他腿伤还未痊愈,陆昭云突然嘴馋,想吃枣泥糕。
索性花几文钱请拉牛车的张大爷给胡大夫带话,请他上门看诊。
陆昭云给胡大夫倒了茶,把一碟没动过的枣泥糕推到他面前,然后眼巴巴地盯着他。
“你这丫头!”胡大夫好笑,欣然接受,也开始品尝起来。“真是疲懒!”胡大夫睨她一眼,边擦汗边道。
“别人请老夫上门看诊,我都懒得理,只有你请我,手上活计全甩给学徒,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了。”
“丫头你摸着良心说,老夫对你可好?”
陆昭云点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怪她之前暴力请他上门,倒抗石桌,给他留下了阴影。
惭愧惭愧。
枣泥糕的甜香味一阵一阵地,钻入鼻中,勾起人的食欲。
胡大夫没忍住尝了一块,谁知他嚼了一口,眼睛刷地蹭亮!
“这枣泥糕甜而不腻,竟然比绿酥坊高师傅做的还好吃!没想到啊!你个小女娃,还有这忒好的手艺!”
一块接一块,吃了足足一碟才满足,胡大夫打了个饱嗝,一口干掉整杯茶。
“好茶!”胡大夫又仔细回味一番,道:
“开始吧。”
胡大夫给秦遇扎完针,又新开几副药便离去了,陆昭云服下最后一贴药,嗓子的不适感日渐消散。
三日后清晨,秦遇更衣后,杵着陆昭云为他做的拐杖,摸索至院中洗漱。
“慕风,你现在很熟练嘛。”
秦遇捏着木瓢,脊背一僵。
女子声音娇俏柔和,确如他想象那般温暖。
“陆姑娘?”
能听见她的声音,已是幸运,只是难免遗憾.....
今生无法见恩人样貌。
秦遇敛下思绪,转身对上脚步声的方向。
他唇角微勾,音色恍如玉石敲击的质感。
“恭喜陆姑娘。”
“是我,我能说话了,以后我们沟通更方便了。你有何需要尽管和我讲,无需客气。”
相处一段时日,陆昭云也摸清几分他积分脾性,观他面子薄,行事颇有君子之风,想来出身名门。
除却最初伤情严重那几日,秦遇每日练习寻找方向,辨别物件,尽可能自食其力,磕磕碰碰,新增不少“伤口”。
此事涉及他人尊严,陆昭云自然尊重。但是有大麻烦时,也希望他不要太过逞强。
似有所感,秦遇这次没有拒绝,微微颔首:“好。”
“对了,我最近准备做些吃食生意,白日里不常在家,寻了它来给你解闷。”
陆昭云从身后掏出一物赛他怀里。
柔软毛球落在怀中,秦遇慌忙搂住,身子轻微颤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它......”
“旺——”
黑毛奶狗睁着湿漉漉的眸子,蛄蛹着在秦遇怀中寻了舒服的位置,两只前爪紧紧扒着衣襟,很是乖顺。
毛球温热软到不可思议,秦遇两颊通红,心中划过异样。
他微微低头,小心用下巴蹭了蹭它的头顶,回道:
“多谢。”
见他喜欢,陆昭云提议:“幼犬可怜却可爱,不如慕公子为它取名如何?”
秦遇闻言微怔,眼中暗流涌动。
空气凝滞许久,久到陆昭云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冒昧,正要找补,吸狗那人却先开口了。
“嗯。”
秦遇轻抚奶狗脊背上的细绒毛,抬头对上陆昭云:“就叫曜曜吧。”
曜。
日光,明亮又美好,是暖阳给予的光辉。秦遇想。
它如他一般,何其有幸,能够遇见她。
“好名字。”陆昭云默念两遍,越发觉得这名字与奶狗般配。
她挠挠狗子下巴,“我们曜曜,以后不是小苦瓜了哦,跟着我们吃香的喝辣的。”
清风掠过,扬起二人发丝,发尾纠缠间落在曜曜鼻尖,它伸伸爪子,懒洋洋打了个喷嚏。
盛京勤政殿。
德顺眯眼守在殿外摸鱼,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赶忙上前弯腰堆笑:
“娘娘千岁!”来人着宫装、戴凤冠,身姿仪态却过于弱柳扶风,生生削弱了黄金珠宝带来的华贵之感。
她身旁的宫女提着食盒,面无表情道:
“今儿个娘娘亲自备了夜宵,特意带给皇上品尝,请德公公开殿门。”
“这……”德顺额头冒汗。“皇上和宋国公正在议事,容奴婢通报一声。”
宫女脸色瞬间变冷,轻叱:“大胆!竟敢让娘娘等在冷风,赶明儿着凉了,皇上怪罪下来,有你好板子吃!”
哎哟喂!又来了又来了。
谁做公公谁知道!御前打杂可不是好干的。
公事公办的咸鱼德顺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憋屈的紧。
德顺冷汗直流,朝着宋君茹躬身:
“娘娘恕罪!圣上吩咐奴婢守好殿门,不得让人打扰。”
宋君茹皱眉,语气微凉:
“德公公,你确定要拦着本宫?”
皇后宋君茹执掌封印许久,纵然体弱,威仪不浅。
德顺吓了个激灵,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殿门吱呀一声,出来一人面白无须,手挽拂尘。
此人是御前太监总管赵合。
“见过娘娘。”他行礼后拉着德顺训斥几番,直言顺子也是听令办事,又是向宋君茹求饶,恭恭敬敬迎进勤政殿,见她没有怪罪,方才松了口气。
二人进殿后,德顺拍拍胸口,吐出一口浊气,悄摸拽下赵合袖子,附耳问道:
“干爹,您这样不怕圣上降罪?”
赵合睨他一眼,用拂尘敲他脑袋:“呆子!”
“怕什么?这位主是皇上的心头宝,亲手做羹汤,皇上高兴还拉不及,把你心吞进肚子里。”德顺挠挠头,只顾着感叹干爹会揣摩圣意没听到赵合后面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何况圣上知晓娘娘会来,有些话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殿内。
宋君茹吩咐宫女提食盒候着,她行十步绕过黑漆描金秀丽江山屏风,驻足透过另一扇五爪金龙屏风看向最里面。
烛光朦胧,隐约可见威严贵气的男人坐于龙案之后,下首正对着他的宋国公膀大腰圆,身姿因跛脚不正。
宋君茹右眼跳得心慌,知道皇帝是故意放她进来。皇帝与父亲追杀那人,她在宫中被封锁消息,父亲守口如瓶,想要打探他的近况,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无论消息真假,她总想知道一点。
靠着屏风仔细聆听,宋国公的声音颇为愤慨。
“陛下,陆家承蒙皇恩得皇商资格,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却装疯卖傻不为陛下圣上分忧,实在该死!”
另一道声音冰冷:
“陆家灭门果真是你动的手脚。”
那人颤巍巍跪下磕头:“陛下恕罪,这等事怎能脏您的手,臣为了国库充盈先斩后奏犯下大错,但凭处置!”
见此,宋君茹冷笑,她爹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饿狼盯肥肉,狠撕一口才罢休。
而那个将她囚禁深宫的男人……
呵!
坐上九五至尊又如何,骨子里改不掉的虚伪卑劣,坐拥渔利顺势敲打臣下,好处占尽。
二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行了。”
“功过相抵,下不为例。”里面议事未停,声音渐低。
宋君茹费力凝神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句。
岐山万丈悬崖、带秦氏族徽的染血黑碎布…..
尸骨无存、秦家绝嗣……
轰隆——
宋君茹死死咬住唇瓣,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抽痛万分。
秦遇死了?
不!不可能!
那般惊才绝艳,英武不凡的男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
她不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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