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同学表演了什么夏恪一点印象也没了。
好不容易挨到解散,她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倒头就睡。
可惜只有一个浴室。
“咱先定下洗澡顺序。”刚进门,一名看上去比她还困的女生斩钉截铁开口。
说这话时,对方很费力地睁着双惺忪睡眼,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能在原地睡过去的错觉。
于是军训第一天,寝室四人连名字都没互报,先用手心手背决出胜负。
主持大局的女生跟瘫软泥似的黏在门框上,夏恪看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好像捏着什么,拇指在指节间飞速滑动,莫名有点熟悉。
最后对方凭借出手背的先见之明一举夺得魁首,那双黑眼圈里头藏着的眼珠瞬间亮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双手举过头顶,迈着大猩猩式的步伐朝浴室奔去。
夏恪头一回看到有女生画风如此……呃,豪放,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排到最后洗。
夏大倒霉蛋骂骂咧咧退出群聊,一个人到阳台吹风去了。
宿舍楼背面只有几株高大国槐和一丛低矮灌木,溶溶黑影浇在地上,风声也跟着凌厉起来。
晚风将一整天的汗渍吹干,黏糊糊留在皮肤上。
夏恪恍觉自己的岁月也被这场熏风粘成一团,杂七杂八胡乱揉捏,最后弄出个不成形状的模样。
她百无聊赖望着树梢罅隙那几点忽闪忽闪的星子,伸手捧起一汪,冷冰冰的。
于是她重新洒开星光,倚上扶手听起风声。
房间里响着闻婵热热闹闹的笑声,留在身后,虚化成浅浅一片。
按理说开学第一天应该跟室友打好关系,但夏恪今天实在有点儿累了,怎么也提不起劲,只好放弃这项艰巨任务。
她比较喜欢这些不说话的星星。
一个人望着它们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坐在宇宙洪荒的尽头。
就这样漫无目的数了会儿星星,夏恪重新垂头,意外在斜对角操场上瞧见抹奇奇怪怪的身影。
那团墨绿色的影子在塑胶跑道上飞速移动,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
夏恪心里一惊,掐了自己一把,确认没在做梦。
所以这是见鬼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见鬼之后要怎么才能死得体面一点,连忙调整自己的姿势与表情。
刚将嘴角弯成得体的弧度,夏恪忽然看清,那是个人。
是个穿着迷彩服的人。
正沿着跑道。
冲刺。
军训了一整天还加练?什么变态。
不过还好不是鬼。夏恪松了口气,那人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瞬间就停下脚步,朝二楼望来。
……又是她。
明明隔了那么远,夏恪却似乎能想见对方那副毫无表情的冷淡模样。
只过了片刻,操场上的女生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锻炼。挺拔身影往夜色中远去,很快就与那团墨彻底融为一体。
这种速度竟然不是冲刺?这是正常人长跑的速度吗?这都可以刷新世界纪录了吧?
夏恪连忙掏出手机计时。
最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何止是刷新世界纪录。
这真的是人吗?
又看了会儿,从这份冲击中缓了点儿,才往屋内走去。
左脚才踏进门槛,就看见闻婵苦恼皱着脸:“为啥我搜不到《Dive Back In Time》这首歌啊?”
夏恪自然而然接过话题:“咋会搜不到?不就是《时光刀子人》的主题曲吗?”
“哈?”闻婵一脸懵的样子:“《时光刀子人》是啥?”
“哦。”夏恪重新改了个用词:“《时光代理人》,一部动画,你没听过吗?”
“没有啊?”闻婵拿着毫不相干的页面展示给她看。
“怎么会?”夏恪接过,往下滑页面,发现还真是,居然一条相关结果都没有。
她心下纳闷,转而搜索主角名字,跳出来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小说。
忽然,夏恪目光一顿。
网页时间……全都是2016年或者2015年,甚至更早。
她转头,瞥了眼书桌上的台式日历,2016年8月17日,动画还没出。
所以这篇文的发生背景是在六年前?
怎么……跟她自己读高一的时间一样。
浴室水声正好停下,转而被推门声取代。瓷砖上响起咚哒咚哒的声响,深一下、浅一下,悠悠拖成不成调的小曲,逐渐往里来。
夏恪正纳闷这是啥声音,顺着望过去,一双紫红色木屐就映入眼帘,看着挺沉。
她抬头,看清上面腾着雾气的女生,看着挺困。
对方记性似乎有点儿差,目光在另外三人身上荡了好几个来回,才成功锁定闻婵:“我好了。”
还不等人回答,黑眼圈忽而凑近,认真打量起闻婵刚摘下的红色小方块。
黑眼圈一句话都还没说,夏恪就听闻婵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聊起来了。
还聊得异常火热。
“你也想要这个吗?”闻婵指着自己的平安符:“这是我妈专门去青城山找一位据说很厉害的罗道长请的平安符,我本来都不信这些的,但是它真的太灵了,我都惊了!”
“上个星期我走在马路上,差点被二楼的花盆砸到。”说着,闻婵用手指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真的是差点,就那么一步!但是刚好就躲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叫我停一下,然后下一秒——”
“下一秒!”闻婵再次强调:“那盆花就砸下来了,从我眼前砸下来的!”
“真的,我没有骗你们,真的是我亲身经历的,当时我整个人都吓懵了。后来我想了想,应该就是这个平安符起作用了。”
“还有还有,上上周!……”
闻婵滔滔不绝讲了好半晌,最后才道:“就是那位道长现在好像不画符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惜吧?我也觉得可惜!不过你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妈有没有道观的联系方式。”
“哦,没事,我带了符纸和朱砂。”
“啥?”
没等这场漫长的对话继续进行下去,另外一道声音弱弱插.进来:“那个……要不先洗完澡再聊吧?好像十一点钟要停水。”
“哦哦哦!抱歉抱歉!”经这一提醒,闻婵当即起身,抱着换洗衣物往浴室冲:“我很快就好!”
夏恪这才发现角落处的第四名室友。个子有点矮,留着厚厚的长刘海,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将五官都遮去一大半。
那名女生怯生生朝闻婵回了句“好”,注意到她的打量,又默默垂下头看瓷砖。微微含胸坐着,双手局促搭在膝盖上,两只鞋尖小幅度来回剐蹭。
看上去很社恐的样子。
夏恪后知后觉挪开视线。
黑眼圈把湿发拨到身前,歪着脑袋拿毛巾擦,同时打量夏恪:“所以咱以后就是室友了?我叫罗薄斯,你叫啥?”
“我叫夏恪。”
“为什么你叫萝卜丝?”
“为什么你叫下课?”
两人异口同声发问。
罗薄斯直起脖子,湿发跟胶水似的耷在头皮上,有气无力耸了下肩:“其实我讨厌萝卜。”
画风怪怪的。
一双死鱼眼暗淡无光,隐隐露出下三白。黑眼圈比考试周的大学生还重,就连大熊猫见了她都得甘拜下风,皮肤也惨白惨白的。
……总感觉这姑娘看上去有点肾虚是怎么回事???
夏恪眨了下眼:“但我挺喜欢下课的。”
罗薄斯忽然凑近了点,仔仔细细盯着她打量几秒。
夏恪眼前猝不及防闯进一张放大的苍白面孔,往后惊了一跳。
那道目光仿佛有实体一般在她脸上扫描,从额头一路湿漉漉滑到下巴,盯得夏恪直发毛。
胶着太久,夏恪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个镜子照一下,对面女生就重新开口了:
“你念自己名字的时候不会觉得别扭吗?”
语调幽幽,还自带凉气儿,听得夏恪脖子上直接浮了层鸡皮疙瘩。
见两人就这样聊起天,还丝毫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样子,角落里的女生终于举起手:“那个……我叫刘洡。”
另外两人同步转头:“流泪???”
才对上视线,刘洡就飞速低下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大抵是也觉得自己这样太忸怩,刘洡咬了咬下唇,重新抬头。见另外两人都站着,她也从椅子上匆忙起身,撕了张草稿纸,写下字指给她俩看:“是这个‘洡’。”
这寝室算是整齐活了。
夏恪跟旁边罗薄斯面面相觑好几秒,成功脑补出一盘清炒萝卜丝流着泪等下课的怪诞场景,不禁发笑。
奇奇怪怪的频道可能接上了。
然后夏恪就听到罗薄斯蛇吐信子般嘶着凉气的诡异笑声,灿烂笑容当即就凝固在脸上。
……这人画风到底为啥这么阴间啊!
夏恪无声与面前的黑眼圈对视。
沉默在全寝蔓延,寂静的夜里,只剩下一阵撕心裂肺的:
“夜太美!尽管再危险!总有人黑着眼眶熬着夜!”
夏恪被这阵猛然清晰的歌喉吓了一激灵,顺着声音望去,是闻婵在浴室唱歌。
她再望向闻婵的位置,才发现桌面上摆了张足有A4大的高清照片,还专门用蓝色相框安置起来。
定睛一瞅,里面的人是萧敬腾。
相框前摆了一层苹果一层橘子外加一个梨,堆成金字塔形状。
再往前,巨大号橡皮上直挺挺插着三支中性笔。
闻婵还在唱:
“我的王妃我要霸占你——的——美——!”
“你们这也做法事?这个神仙我咋没见过?他为啥穿的现代衣服?他是正规神仙吗?他有编制吗?”罗薄斯也发现了这边的诡异场景,说出今晚为止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段话。
夏恪给她介绍:“这是雨神。”
罗薄斯眉头一皱:“你豁我。”
对味儿了!
听见她这句方言,夏恪终于确定,这里,是梧城!
罗薄斯又盯着那堆贡品打量许久,点评道:“你们山下的祈雨仪式不得行。”
没等夏恪琢磨出她这个“山下”是啥意思,罗薄斯就拿起吹风机下楼吹头发去了。
出门前还没头没尾丢下句:“我刚出来的时候姜絮还在跑步,也太狠了。”
木屐的沉闷声音在寂静楼道里响起,和着晚风一道荡悠。
夏恪望着那抹幽灵一般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对这个画风诡异的室友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刚好闻婵也洗完澡出来,捕捉到关键词,问:“姜絮咋了?”
“咋,你也认识她?”
“你认真的吗?”闻婵抬手摸了摸夏恪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在发烧:“你都不看新闻吗???”
短短一秒钟内,夏恪脑海中闪过一系列“高中生入室抢劫”、“未成年人违法犯罪”、“圣琪学子校外持械斗殴”等社会头条。
“就是刚刚回答歌名的那个面瘫脸。”在她往更加血腥的方向联想前,闻婵终于开口解释:“今年梧城的中考状元,甩了学校第二名五十来分,我妈暑假的时候天天念叨她,母女关系差点都崩裂了。”
啥玩意儿,五十多分?
夏恪瞬间就清醒了:“她一个中考状元为啥不去一中读书?”
“就是说啊!”闻婵用力点头:“放着隔壁的超级中学不读,偏偏来圣琪这种能交钱进的私立,谁知道她脑回路怎么接的?唉,以后三年就要在她的阴影中度过了。”
闻婵又滔滔不绝讲起自己花十万块钱择校费进圣琪的悲惨往事,夏恪听得脑瓜子嗡嗡的,拿出手机,开始搜索“江絮”。
没搜到相关信息。
她又把关键词换成“梧城2016中考状元”,弹出数十条美女学霸的新闻。
原来是上古八大姓的“姜”。
*
夏恪总觉得今天的信息量有点儿大,好像有哪里没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总之就是很迷茫。
这点迷茫在出去洗澡结果望见一团火光的时候达到巅峰。
那个叫姜絮的女生已经结束了跑步,在某个没种草木的角落……
烧纸。
火舌腾空而起,在夜色中张扬,又被猎猎晚风吹散。
姜絮蹲在火前,将纸钱一张接一张往里面送,面庞被热气炙烤得模糊,扭曲成一团。
黑与橘交映,在她身上来回撕扯,整个人披着沉甸甸的暮色与火光。
这回她没有抬眼看夏恪,也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始终安安静静注视着那团火。
或许是夜色太浓,又或许是晚风有点凉,那道身影看上去竟有些单薄。
是在祭奠谁么?
直到冲着热水澡,夏恪都还是懵的。
浴室里的镜子已经攀满水汽,雾蒙蒙一片,她并拢四指擦出一小块干净的空处,与镜中的自己对无声对视。
右边眼珠……也变成黑色的了。
良久,水汽卷土重来,抹去镜中的存在。
夏恪闭上眼,将花洒对准自己的头顶,兜头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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